有听过吗?小鸟的故事。
小鸟出生後都要学会飞行的,於是鸟妈妈带着小鸟上了树的最顶端,然後轻轻地推了小鸟一把,小鸟小小的,什麽都还不懂,牠不能理解为何鸟妈妈要把自己从最高点推落,牠下意识地想拍动翅膀,就像平时鸟妈妈做的那样……
糟糕了,飞不起来呢。
小鸟看着四周的景物如同飞梭一般迅速的从眼前掠过然後消逝,速度快得无法抓住,渐渐的,小鸟放弃抵抗,因为牠明白这是徒劳无用的。
最後,小鸟的视野所及之处皆染成一片腥红,景象就像被红色的颜料给泼洒上,小鸟低头看了自己,原来自己身上也沾满了颜料。
啊啊,美丽的颜色呢。
□
摸摸自己的额头,他感觉到汗水缓缓地自额上滑落。上好的蚕丝枕已湿了一块,呈现与其他完好部分不同的暗色,他赤裸着脚下了床,纵然地上铺着柔软的地毯,他仍感到脚底窜起一股寒意,直直地冲入身体里横冲直撞,像是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的抓住自己,呼吸困难。
「……哈哈、哈……」他大口的吸气,明明是仲夏的夜晚,他却手脚冰冷的彷佛失去知觉,无法控制。
他发出的声响很小,守在帐外的守夜兵也没有听到,或许地毯也帮了一些忙,在他双脚无力跪下的时候降低了音量。
什麽时候才天亮?他望着窗外的那轮圆月,後又紧紧的揪住自己衣领,他并不是害怕夜晚,夜晚对他来说就像身体的一部份,但是在某些日子里,他仍旧会想起……
「红霸大人,属下吵醒您了吗?」帐外的一道男声隔着帘子传了进来,是关鸣凤,那名自己带回来的部下。
练红霸浅浅的扯开笑,是这样吗?当初是谁说好要给予他们一处生存之地、照顾他们的?自己现在这般软弱的模样岂可让人见到?
「没事……下去吧,不用守夜了,传令给他们:明黎明时分展开突击。」
心脏在左胸口跃动,无法停息的情绪,要用些什麽来平复。
只要等到明早。
□
「红霸、红霸……」
他恍神了许久,「……啊,明、哥……?」
他抬手想抓住对方的衣袖,但无论如何使力就是无法碰触到,明明是近在眼前的距离,此刻却有如天涯般遥不可及。
从明哥的眼瞳中,清楚的倒映了自己现在的模样。
月牙白的长袍上染满了鲜红色的血液,布料也已被撕裂的残破不堪,那不是他的血,纵使身上有着多处伤口,但那都不是会致人於死地的致命伤。
那麽,血是……
他差点忘了,自己失去意识的最後一刻前是身处战场上的。
「……结、果?」他的嗓音听来瘫软无力,连说几个字他觉得喉头有股腥味涌上,逼得他不得不咳出声来。
「我军大败而归,你先休息吧,我立刻请御医进来……红霸?」练红明有些意外地看着弟弟伸手抓住自己的衣摆,练红霸大声地喘气,光是这个简单的动作已经耗去他不少力气。
他的体力和心理已经达到崩溃的边缘,他想让明哥快点离开,他不要让其他人看见自己失去理智的那画面,即使是明哥也不例外。
可是为什麽,双手却抓住了明哥不放?不是不可以让别人看见的吗?要是被别人发现自己软弱的一面,那样的话、那样的话……
「会疯掉的……」
以为抛弃的记忆一瞬间如同潮水一般汹涌的袭卷而来,浪涛带着恶意一波一波的侵蚀他,水灌入胸腔里头,无法呼吸,他被迫沉入更深处的地方,被迫回忆起那些不愿回忆起的回忆。
为什麽他不再注视我?为什麽?
都是你,一定都是你的错!要是你能再大一点,能为陛下立下汗马功劳的话,一定……
啊啊,过来这里吧,我的孩子呦……妾身的、孩子……
啊啊啊啊啊啊──
几乎是在女子揉合着绝望的哀号迸发出的刹那,他也忘了自己所待的地方。
他恐惧地喊着,眼前一片黑暗,他只记得女子挥刀砍向自己脖子时,脸上那带着愤恨、不甘却又迷茫的表情……究竟为何?
他们都说自己疯了,自己真的疯了吗?他连自己的存在都感到怀疑了,怎麽有力气去疯狂?
近在眼前的东西努力伸手却怎麽样也抓不住,那种无力和畏惧所产生的恐惧快把他逼疯了,到底该怎麽做才能清醒!到底该怎麽样才能找回那个自己!
「──红霸……红霸!」
他咬住嘴唇,放开了练红明的衣襟。
「……抱歉哪明哥,今天的事情有点多……明天吧,等明天……会好的……」
练红明垂眼看着悄悄睡去的弟弟,内心隐隐的察觉到什麽,却也没说出来。
现在的他,并不适合再受到刺激。
暗暗的下了一个决定,练红明将练红霸的身子放回床上,轻轻的盖上薄被。
灯下,一个人伴着另一人,彻夜未眠。
□
他躺在柔软的大床上,双眼无焦距的望着天花板。
那双眼睛里没有映入任何东西,彷佛自己跟这个世界是分开来的。
从西线的战场回来後已经过了好几个月了,日子每天都重复着与之前无不同,若说有不同的话,就是他会像现在这样无意识的放空了。
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麽要这麽做,明明应该是要找更多事情做好引开注意力不想那件事,可是脑袋想的是一回事,身体做的是另一回事。
有如脑袋和身体有分开的意识一样,他对自己蹦出的这个想法感到好笑。
笑着笑着,他的眼眶变得乾涩。
转过身,身体肌肤直接接触到床被带来冷的感觉,现在已经是将近孟冬了,温差变得有些大,是个一不注意就很容易染上风寒的时节。
「不怕冷吗?穿这样很容易得风寒喔。」
「……唔,明哥?怎麽有空到这儿来了?我记得炎哥说军务增加了啊。」
练红霸揉了揉被突如其来的阳光刺痛的双眼,他的寝房近日一向是关上窗的,尤其最近太阳迟迟不露面,整间寝房可说是暗无天日。
当然是夸张的说法,但实际上的情况也相差无几。
「那个,明哥……可以把窗户关上吗?」
「不可以。」练红明乾脆地拒绝了,「我有事要出去,你跟我一起来吧。」他边说着话边替练红霸套了件朱红色的毛皮大袄把他整个人严严实实的裹着。
「明哥,这是要做什麽?」练红霸讶异的抓着大袄,「我们是要去那儿啊?还没进隆冬呢,穿这样……」
「好了跟我来便是了,还是说……」手持羽扇的他转身看着被自己强拉起的皇弟,勾起嘴角,罕见的带着几分轻挑的笑了,「还是说,你不信我?」
就是这一句话,练红霸放弃抵抗,乖乖地随练红明离开。
「明哥,我有时真的会觉得你是故意的……」练红霸把嘴弯成ㄟ字形显得很不开心。
「小时候都不会抗拒的,果然长大就会开始排斥了吗?不过也不错不是吗?久违的体验。」
练红明出乎意料没有乘坐马车,而是驾着马奔向煌帝国国土北侧的忘山。
「小时候是小时候,但是现在用这种姿势……真的很……」练红霸真的说不出那两个字,感觉说出来情况会更糟糕。
「嗯,我觉得是你想太多呢,红霸的话很……嗯,清秀,所以不会有人误会的。」
练红明显然有点心慌。
「……明哥,有没有人说过你心虚的时候眼神会乱飘。」
练红明闭嘴不语。
练红霸不再说话,尽力的在不影响练红明驾马的情形下往练红明的怀里钻。
起初他是反对的,他明明有自己的马,为什麽要跟明哥共骑一只?
最後说不过明哥,他只好任练红明摆布。摆布摆布着,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他本以为自己是坐在明哥身後的,明哥驾马,结果明哥不知哪条神经不对,硬是让自己坐在前面他驾马,於是演变成现在的画面。
完了,这要是让人看到自己的面子要往哪摆?堂堂的煌国第三皇子啊,居然像个弱女子般的……
多亏练红明的宽袖将他的身影包覆,没有被人看到。
他这时才发现,练红明并没有披上长袍。
「明、明哥,你不冷吗?这里是北方了喔!」
糟了,他一直在想自己的事,完全没顾及到明哥,这种天气又穿这麽少,肯定会着凉啊!
「红霸不就是个暖炉吗?没事没事!」练红明笑着说道,练红霸有种很不好意思的感觉。
按仁仁的话说,就是害羞了吧。
脸好烫。
他们来到了忘山山脚。
即使穿着靴子,脚部的肌肤在一踏上土地的时候仍不可避免地感受到寒冷。
特别是刚才窝在练红明怀里没有散开的温度与外面的温度又呈现温差,他的脸是红的,但是被冻红的。
他其实没有觉得多冷,顶多是知道这里的温度较低这样的程度而已,可能是天生的体质缘故吧,他的体温向来都不高。
「明哥,你的手是冰的吧,真的不需要穿长袄吗?」
练红明抓着他的手在他的感受是还有些温热的,可是这绝对不代表练红明的体温跟正常人的温度一样,自己体温比对方低,所以会感觉到温暖也是无可厚非的事。
他动手解下长袄披在练红明身上,「要是明哥着了风寒炎哥可会骂我的。」他眨眨眼打趣的说道。
「不会的,不要让他知道就得了。」练红明微笑道,伸手拉过练红霸圈在怀里。「两个人一起吧。」
长袄很大。
他们踩着风雪一路缓缓地爬上山顶。
「明哥,带我来这做什麽呢?」他抬头向练红明问道,练红明可以在那双时常闪动着狡黠光芒的红色眼珠子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异常的,这会让他生起某种程度的满足感。
「……哪,明哥我说……?」猫儿眼的眼睛眯了起来,他的眼神专注在一片小小的白色雪花上。
他不自觉的伸手接下,雪花在碰到他的肌肤的刹那迅速化为水滴。
他瞪大眼睛,漫天的雪飘落,落在他的发梢、睫毛和肩膀。
有些艰辛的开口说话了,声音含着一丝沙哑,「……明哥,你不会……」
说不出话来了,不知道该怎麽接续,该怎麽好好的表达心中所想,现在那个地方已经被暖流注满了。
「事实证明:我会。」练红明摸摸他的头,整理好的头发被弄乱了,但是他没有不满,他只剩下难以言喻的悸动。
「就为了、这种事……跑来这麽远的地方,就为了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明哥你真的是笨……不是、是……」哽咽了,想好好说出口的话变了调,可他知道那人会理解他想说什麽,话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
「你说过的话,而我会实现它。」练红明的嘴角挂着小小的弧度。
「……是因为我那天的缘故吗,让你大费周章的,明明我之前是在开玩笑的话,你却、当真了……」
「因为你说从来都没看过呢,所以想带你来看看,就这麽简单。」
没有其他的理由,只是单纯地想带他来看雪。
「知道这座山为什麽叫『忘山』吗?因为传说中只要在冬天来此地将想忘却的记忆埋在土里,隔年春天,忘山山顶上的樱花树就会开满樱花。有人说,那些樱花是埋下的回忆化作的,是为了安抚那些埋下回忆之人所化作的,你觉得呢?」
「……明哥信吗?」
练红明捏起雪球,「信,可我信的不是代表忘却的忘山。」
「我信的,是愿望的『望山』。」
「愿,时光静好,与君语;细水流年,与君同;繁华落尽,与君老。」
一个小巧的雪人出现在练红明手中,他继续揉捏着。
「我不会放开你的手,不管你信或不信。」
多了个更小的雪人,它被摆放在大雪人旁,似依偎、似相靠。
「有两只手喔,你抓的牢吗?」练红霸温和的笑,将脸埋在练红明的胸口,「明哥这麽说,是想让我无法离开吗?」
练红明抚上练红霸的背。
或许我无法消去那些令你害怕的回忆,但愿我能陪你走过伤痕;或许我无法分担的你恐惧,但愿我能成为指引黑暗道路中的明灯引你归来;或许我无法替你哭泣,但愿我能给你平静的慰藉。
只愿,如此而已。
──The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