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圣诞夜隔天,一阵轻微的窸窣声让孙明恍恍惚惚地从睡梦中转醒;他略显吃力地撑起身体,脑袋昏沉,因为宿醉而有些发胀发疼。
天还没全亮,只是远山与天际的交接处泛起了淡淡的鱼肚白。光线昏暗,他眯起眼,看见林柔安坐在镜子前整理衣衫的纤细背影,一瞬间莫名有了想上前拥抱的冲动。
「这麽早?」他压抑着心中的渴望半坐起来,在床铺上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望着她。
「嗯,睡不着。」
「所以说你昨天还不够累嘛。」他坏笑着,甩了甩头、伸了个懒腰。
「别一大早就说这种话好吗?」林柔安嗔了一句,从化妆包里拿出瓶瓶罐罐的化妆用品。
「好啦好啦,」他一面说一面从床上起身,「要喝水吗?」
「我要温开水。」
「遵命。」
孙明调皮地笑了下,出房间前还贴心地替正在化妆的她开了靠近妆镜前的灯。拿来水杯时,他倚在镜子旁看着她一饮而尽,半隐在阴影中的侧脸带着极其罕有的、无可名状的温柔与若有似无的淡忧。
「柔安……」
「嗯?怎麽了?」
迟疑了一会儿,他才下定决心似地开口:「……我很喜欢你。」
「我知道啊。」
身旁的女人正忙着上妆,神态有些敷衍,看也没看他一眼。靠在一边的他见状,眉头悄悄锁紧:「你会离开我吗?」
「什麽?」
林柔安转过身来注视着他,口气淡定,视线带着疑惑但仍然笔直无畏,微扬的娇美唇角看在孙明眼里竟有几分讥诮的味道。
「虽然我不怎麽细心,但也不是笨蛋。现在你眼里,还有这里……」他稍稍俯下身,伸手轻轻点了下她的左胸口:「已经有另一个人取代了我……我知道他是谁。」
静静地听完孙明的话,片刻的诧异、动摇、无奈与烦闷快速地从林柔安眼中一闪而过;她给了自己三秒钟的时间定了定心神,然後抬起下颔、朝眼前的男人露出一个冷艳的笑容:「是,你说对了,全都说对了。现在呢?想谈分手?」
「不,我怎麽会想跟你分开?」苦涩的笑意在嘴角徘徊不去,他的声音渐渐变得有些喑哑……「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变得更好、让你重新喜欢上我……我不想失去你,也不想你再这样下去……你知道的,如果那家伙真的对你有意思,就不会……」
「够了!」她刷地站了起来,还不小心碰掉了一瓶保养品,「你的观察力真好,竟然知道教授不喜欢我?」她仰起头瞪着他,冷冷地笑:「那你知道原因吗?」
「原因?」
「对啊,总会有原因的不是吗?」她的声音拉高了,脸上的笑容一刻比一刻还尖锐,「要不是有人天天围着教授摇尾巴、装出一副柔弱可怜的恶心样死巴着教授不放,你觉得教授凭什麽不喜欢我?」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麽……」孙明皱着眉,一脸不解。
「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就是你的宝贝前女友蓝楹啊!」
「柔安,你听我说……」他双手搭上她的肩,安抚似地将她半搂进怀里:「蓝楹不是那种人,她……」
她猛力推开他,神情气恼:「你现在要帮她说话了是不是?」
「柔安--」
「你孙明不是笨蛋,我林柔安就是瞎子吗?」林柔安再次大声打断他,恼怒的星火在她眼里不停跳跃,「你多少次想对那个烂女人示好,以为我都不知道吗?我看你很怀念有人宠着你的日子嘛!我告诉你,我林柔安这辈子都不可能那样服侍你,我们还是早点分开比较实在!你去把你的小学妹追回来、别再管我喜欢谁,两全其美!」
「林柔安!」这下,孙明也板起脸孔回瞪:「我之前一直定不下来、辜负了很多女孩子,蓝楹就是其中一个!不只这样,我跟她分手的方式很糟糕,所以我觉得特别对不起她、想和她重新当朋友,才会有你说的『示好』!如果你连我对待一个『普通朋友』的行为都无法接受,那你对那家伙又算什麽!」
林柔安盯着因为情绪激动而胸膛一起一伏的他,扯了扯唇角、重重地哼了一声,很快把桌上所有化妆用品扫入袋子,然後摔上包包:「到此为止吧!」
房门被碰的一声大力摔上,上一刻还躁动吵闹的室内顿时陷入一片冰冷死寂。温温吞吞的朝阳透过窗帘缝隙钻了进来,慢慢攀上孙明攒得死紧、已然浮出条条青色筋络的拳头。又过了好一会儿,他的忍耐似乎到达了极限,一直僵立如石像的他猛地一个动作,将拳头朝身前的桌子狠狠砸了下去……
手臂甫抬起,缕缕鲜血即从他的指节渗了出来,蜿蜒着向指尖、手心缓缓流去,好似条条血色浅溪。
平安夜隔天并不是假日,尽管大票学生在夜里玩得不亦乐乎难以自拔,醉倒在酒吧的也有、睡在旅馆床上的也有、乖乖窝在自己被窝做美梦的也有--课还是要上的。差别只在於翘课人数与迟到人数的多寡。
李宁可和蓝楹都是属於乖乖窝在自己被窝里做美梦的人,只是前者是打工累极、一回家就倒头大睡;後者则是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回忆一日种种,直到凌晨一两点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我看你今天也睡掉两三节课了,该清醒了吧?」
终於混混沌沌地熬完了下午最後一堂课,宁可和蓝楹并肩走在走廊上,不时与几个顶着黑眼圈、一脸疲态的,看起来多半是在用超人的意志力在支撑的学生擦肩而过。
「清醒了……」蓝楹揉了揉眼睛,又偷偷地打了个哈欠。
「今天还要去自习吗?」
「要啊,等你打完工我们再一起回去。」她弯起眼睛眯眯笑,在楼梯口跟宁可分别:「我先走罗!」
将近傍晚五点钟,冬日阳光仅存颜色不带暖意,彷佛每天的照耀都只是在上演一场自欺欺人的把戏一般。
二楼女厕里,雪白地砖被从气窗里泼洒进来的落日回光染成一片橘红;站在大面镜子前,蓝楹一面整理不听话的发尾,一面在心里暗自复习了一回等等要问的问题。或许是因为她反应迟钝,又或许是因为来人刻意放轻了脚步声;总之,当林柔安像惊悚片里的反派一样、突然和她的影像一起出现在镜子里时,她吓了一大跳,当场叫了出来。
「学姐……」惊魂甫定的她怯怯地打了声招呼,准备背起包包离开。
「等一下。」
林柔安的声音冷冷地回荡在耳边,她微微愣了一下:「不好意思,我还有事……」
有些意外的是,这次林柔安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她走出她的视线范围,连句恶毒的威吓也没有,平静得有些诡异。
就在蓝楹即将走出女厕的那一刹那,门外突然有人大力推了她一把;还来不及看清下手的人是谁,她一个踉跄之後便往後摔了下去……尽管冬天穿着的衣物较厚,臀部无预警受到冲击的她还是疼得一瞬间说不出话。
出手推她的人踏进女厕,她见也没见过,只能大约猜出她比她年长了些。盯着跌坐在地的她扶着墙壁慢慢站起,她撇了撇嘴,不屑的神情写了满脸:「这就是你说的人?不怎麽样嘛!」
「不怎麽样?你看走眼了!这个贱女人很行的!」
林柔安话音一落,一个热辣的巴掌便抽到了她脸上,清脆的声音透过磁砖反射而显得更加响亮。她獃了一下,抚上自己的左脸颊,一阵鲜明的痛感开始在面部神经上暴动。
「勾引孙明还不够,还要天天缠着教授,我没看过这麽不要脸的人!」
「你想交几个男朋友没人管你,可是出手前要先掂掂自己的斤两啊!这是基本常识嘛!」
要逃……一定要快点逃离这里……看着林柔安愤怒的眼神与另一人的冷笑,蓝楹感觉自己的心脏开始颤抖。
有了这个想法,她立刻绷紧神经,紧抓着背包就要往外跑。才迈开几步,她便和守在门边的人发生了激烈推挤,情急之下,她往她的小腿用力踢了下去--那人咒骂一声,差一点就要跌跤。
眼见对方还忙着稳住身子,暂时摆脱桎梏的她欲趁势逃跑,然则同一时间,林柔安一把从後方抓住她,劲道强大,让人讶异一个纤细的女孩子竟拥有那样的力气。
「贱人!」
又一个巴掌挥过来,这回出手的是方才被她的反击惹怒了的那人;她稍稍侧过身子闪躲,尖利的指甲却还是在她的左脸颊上划出一道血痕。
接下来几分钟,蓝楹依旧在两人的粗暴对待下奋力挣扎着,也顾不得身上痛,一心只想尽快摆脱如此险恶的境地。
尽管如此,同样是女孩子,一人的力量到底不敌两人。混乱的最後,她被她们推进了最後一间女厕;林柔安不晓得用了什麽方法从外头堵住了门,将她关在窄小的隔间里。
她站起身、对着门板又搥又踹:「放我出……」
最後一个「去」字还没说出口,一大盆冷水便从上方泼了下来,淋了她满身满脸。
「好好反省吧!」
林柔安丢下一句话,大力摔上女厕最外头的、连接着走廊的那扇门,踩着高跟鞋恨恨离去。
听着鞋跟敲击地面的清脆声响渐渐消失,蓝楹愣了几秒,接下来第一个反应就是一边大声呼叫求援、一边用蛮力对待眼前的门板。然而十几分钟过去,不论她做了哪些动作,四周还是静得只有她一个人的呼声,门板也依然闻风不动。
折腾了半个多小时,累极的她终於瘫坐上身後的马桶盖。窗外最後一道天光早已黯淡,女厕内一片胶着的黑;入夜後气温陡降,湿搭搭的衣物贴在皮肤上,冰冷的水珠顺着脖颈滑入衣襟,每一条水痕都在掠夺体表的温暖。她的背包连同手机都在刚才的激烈拉扯中被丢在外面,此刻的她终於真切明白了何谓坐以待毙。
这一切对她来说不是仅用「荒谬、可恶、倒楣」等等的词汇就能完全囊括的。如果说林柔安狠心且恶毒,那麽连自己的立场与情感都护卫不了的她,觉得自己也真是卑微到了极致……毫无立锥之地的卑微,尊严完全扫地的卑微。
她从未想过去伤害什麽或去争夺什麽,然而,为何当她鼓起勇气、想全心全意地去对一个人好、去爱一个人时,一切却那麽坎坷、那麽艰难?
她真的不晓得自己究竟错在哪里。
左脸颊隐隐抽痛,她抱着腿,将头靠在膝盖上,最後还是忍不住流下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