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睿在後宫中的永乐殿里,晃着雕玉的琉璃杯,环顾着楼内打点得整洁素净的陈设,一如多年前的光景,没有半点被男主人宠爱的痕迹,像是被遗忘的一隅,静静默默,悲悲切切。他的一双眼阴得无情,清明得不似喝了酒,清明得不似来到故人之居处。
他许久不曾来过这儿了。
若要说当今柳丞相的权力究竟大到何种程度,那麽单就他自由出入後宫永巷这一点已是再清楚不过,毋须通传,毋须请示。当皇帝的寝宫也是被监管的时候,後宫如何被丞相占用便显得微不足道了,没有人会拿出来讨论质疑丞相这个权力,也没有人会探问丞相进入後宫都做了些甚麽。
偏生人都有好奇心,尤是不为外人言的宫闱之事,朝堂上无数对眼睛都在看着柳睿,私底下谁不在咬舌根子,要说丞相没有跟後宫嫔妃不乾不净是谁也不肯相信的。
当今天子终年被软禁在祥龙殿,柳太后这些年已是不理事了,丞相能在朝堂上指鹿为马、在後宫淫乱也通通不过问,这些事朝臣心知肚明也就罢了,谁不要命才会拿去朝堂上说,据说曾有一名年轻言官於早朝向皇帝进谏丞相出入永巷实有违典法,新官上任三把火,又无人好心在旁提醒解说,自是不知现今朝野情势,而这小小七品官根本用不着柳睿发话处置,自有一堆谄媚的臣子急着帮他解决了,连个痕迹都不留。
柳家自昭帝一朝起,又经历了仁帝、惑帝、厉帝三代君主,势力早已遍布天下。
永乐殿空荡荡的,红纱床幔如一方喜帕般低垂,他行近,修长的指缓缓掀开,彷佛在寻找着甚麽,却只见那里乾净得孤寂,寂静得沁凉,由指尖直直寒到他心底,彷佛他的岁月空缺了一角,再也触摸不到他曾夜夜探望的年少过往。
他把脸一侧,轻轻贴近那块透薄的红纱,彷佛那是女人的手,爱怜地抚着他的脸,温暖地拥抱着他,他这麽微俯着身,静静地听她轻吐喁语,静静地倚在她的胸脯,与她火热缠绵着……
那是一段禁断的错乱关系,他们荒诞淫乱,任由慾火将彼此沉沦深不见底的罪恶,在糜烂的夜里不言不语地互相索求,看似无情却最是有情。
他曾多恨,可如今都想不起了,甚麽也再想不起了。
他站直了身,反手、将手中的酒水洒落在地,祭奠那个被岁月遗忘的旧影。
刹那间,额心恍若被刀峰割过,恍若被大石压着,使那琉璃杯唧当落地,散了一地碎烂。他险些站不稳,身子极微地一晃,让一块支片在手背上轻轻划出一条血痕。
「丞相大人、丞相大人……虎贲将军霍大人入宫求见陛下,目前人在御书房外候着。」一名宫人急匆匆地奔至瑶环楼,在门外牙音颤颤,显是惶恐得紧了。有人求见丞相自然不得不通报,可丞相今天心情明眼人也看得出极是不好,在这个节骨上前来烦扰简直是拿命开玩笑。
柳睿单臂扶墙站稳,身形一动未动,然後,眉梢微微一拧,聚合出明显的不悦。
「我不是吩咐过,谁也不许进来?」他的声嗓阴阴淡淡的,无提高半分,偏让听的人寒了心。
「奴、奴才该死──」宫人听出丞相火气欲发,吓得腿都软了,扑跪在地上把头磕了又磕,竟是使尽了劲生怕磕得不够响,「可霍将军说有要事相讨,要奴才务必走这一趟,奴才不知事态轻重,不敢有所耽误,还请丞相大人饶命、饶命啊!」
「闭嘴,贱奴。」柳睿掀帘走出,阴美的脸森然无比,薄唇冷冷地吐出轻蔑,伸了脚往宫人踩去。
宫人哪里敢避,由着丞相的官靴狠狠踩着,背部承受不住劲度而无力沉下,因为疼痛而冒了一额的汗,嘴里还不断嚷着「饶命」。
「滚!他爱候着便候着去,莫再来烦!不然我让人剥了你的皮……」
恶魔般的警告回留耳际,宫人只觉浑身一个猛颤,汗毛都竖了起来,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当下连爬带滚地把身子後退再後退,直至退出永乐殿外。
众人皆知柳睿那一声威胁并非口头上说说而已,再残酷冷血的刑罚,他讲得出做得出。
天下人都怕他,怕他的残忍,怕他的铁石心肠,因为他心底唯一的柔软,早就死去了,一乾二净。
他只是要报仇,为故人的死,为他蚀骨的恨,要天下人嚐到他的疯狂……
然而,如今他的心中再无昔日恋慕的那个谁,他的心中谁也没有,只有自己,即便抱着她所生的女儿,也填不满那空着多年的缺口,只是理所当然地溺宠着女儿,彷佛刻意地宣泄着他郁结的恨,补偿他圆不了的念,用他的方式向天下人证明他那不被世人认同的过去。
长女的生日,正是怜星阁主人的忌日。他张扬地庆祝,张扬地缅怀。
他并没有表面上那麽疼爱他的女儿,那一日女儿为他挡箭而一时迷惑之下的激动,彷佛是一场昙花一现的梦,醒来过後便立时烟消云散,一点脆弱的踪迹也遍寻不着,恍若不曾存在过似地,那时以为自己被女儿的死亡憾动了,却原来只是一时的错觉。
终究,他是无情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