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一封信给你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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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意外,没想到第一次跟于先生您碰面,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不好意思。」微微点头,嘴里虽然说着不好意思,但脸上其实没有半点致歉之意,刘妈妈的脸色是我说不上来的感觉,非常冷淡,像一堵找不到缝隙的墙,但在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淡漠中,又有一种连我也没看过的微微感伤。
「您好。」我也行礼。刘妈妈大约四十几岁,但因为保养得宜,看来很年轻,脸上几乎没有细纹,而眉宇之间也确实与艺晴有几分相似。
「前几天,很冒昧麻烦您跑一趟,把小女送回来,谢谢。」她先致歉,然後又道谢,我几乎可以想像得到,所有好听话说完之後,接下来大概是怎样的台词。
「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如果有不中听的话,还请您见谅。」她依旧保持礼貌,说:「身为艺晴的母亲,对於她现在的所作所为,应该抱持怎麽样的态度,我想即使只是用猜的,您也一定都猜得到。我不是反对她交朋友,但朋友分很多种,依照她现在的情形看来,最不需要,也最不应该的,大概就是涉及到男女情感方面的那一种朋友。本来呢,我对她的表现就一直不是很放心,尤其她最近总好像有事情瞒着我的样子。不好意思,我只是想稍微测试一下,看她是不是真的跟朋友一起过生日而已,没想到却把你也牵扯进来。」
我点点头,这种心情我可以理解,也只好听着她继续说下去。
「她今年已经高三,很快就要大考,姑且不论将来是否还会留在台北,眼下就不是她谈恋爱的好时机,我先生虽然长年不在,但对小女同样关心与在意,他把照顾女儿的责任交给我,你知道我的压力并不轻松,特别,是在这麽紧要关头的时候。」说着,她往远方看了一眼,又转过头来面向我,「在国外住了很多年,说真的,在风气比较开放的地方待久了,我们对这种事其实并不是真的那麽传统或保守,这只是一个时间点的问题。要交男朋友,那当然可以,只要是在她身体健康、课业也顺利的前提下,选择一个适合的对象,我们都不会有太大意见。」
「我知道。」除了这三个字,我其实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麽。
「但这三个条件当中,跟于先生有关的,这第三点条件,一个适合的对象,您觉得自己符合吗?」本来这是一句颇伤人的话,但她方才的语气中,却没有明显的嘲讽意味,反而让我有些搞不懂。
「我没有冒犯的意思。」她也察觉了自己话语里的尖锐,客气一笑,化解尴尬,又说:「当初我想带小女离开温哥华,让她换个环境,几个地点让她挑选,二话不说,她就选择了台湾。那时我觉得很不解,我们在台湾虽然有房子也有亲戚,但她跟台湾几乎没有任何接触,为什麽会选择这里?她对这个地方,其实是绝对陌生的,你问她台湾有几个县市,有多少特色,她只怕一个都答不出来,可是为什麽却非得选择这里不可?当时我跟我先生都很纳闷,但後来慢慢观察,我这才稍微明白了一点缘故。」
「这个我大概也知道。」有些汗颜,我实在说不出口,说艺晴千里迢迢地回来,就只是因为我。
「我很佩服您在音乐上面的努力,几首歌,却感动了很多人,甚至让我的女儿,不远千里,飘洋过海也想回来看到您。」她点头,但又摇头,说:「可是这不能成为理由,我没办法因为这个缘故,就点头答应让你跟她交往。」
「刘妈妈,如果我跟你说,我对艺晴是认真的,并不像您以为的那样,只是一个歌手与歌迷之间的游戏,您会改变观点,同意让我们在一起吗?」我不想再听她说下去。
「不会。」结果她答得斩钉截铁,「或许在您来说,这是一个可以透过沟通与共识,就能解决的问题,但对我来说,却是一个没有任何转圜空间的决定。您没有养儿育女的经验,恐怕无法了解我的心情,但我还是必须再跟你强调一次,艺晴是个很特别的孩子,我没办法让她跟您交往。」
「是因为我的职业吗?」
「当然有一部份关系。」她点头,「但就算换了一份工作,当一个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你也不可能一天廿四小时,全心全意陪伴在她身边,而她需要的,就是这样的照顾,您可以吗?」她客气一笑,说:「只怕应该是不行吧?」
我颓然长叹,不晓得自己还能说什麽,隔了好半晌,抬起头来,我只问了一句,想知道是否还有机会再跟艺晴碰面。
「对不起,」而她用一句道歉的话来拒绝了我。「或许您也察觉到了,她最近身体不是很好,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让她处在平静的心情下,好好静养。」
「身体不好?她没事吧?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皱眉,忽然想起艺晴生日的那天晚上,那些异常的言语,还有她满是惊惶的眼神。
「看样子您对她还不是真的很了解。」依旧露出淡淡的微笑,只是笑里又带点苦,刘妈妈说:「详情如何,我想这就不足为外人道了,既然她没提过,想来是刻意不愿让你知情,当然我也就不好多嘴。这方面的事,您可以不用担心,我先生已经决定,在最短时间内赶回台湾,相信我们可以提供给她最好的照料。」她又朝我深深一鞠躬,说:「那麽,就请您也保重了。」
我满脑子都是那句「不足为外人道」,搞了半天,花了几个月时间,最後才终於能在一起,但我在她家人眼里,依旧却只是个「外人」而已。而这原来这就是想念一个人的感觉吗?当我两天足不出户,除了喝水之外,也完全没吃任何东西,甚至连睡都睡不着,只能躺在床上,任由疲倦爬满全身,但却一点睡意也没有。
菸盒早就空了,但没有想抽菸的感觉;肚子一直咕噜叫,也丝毫不见食慾,我像个死人一样,动也不动,一直躺了好久,最後才翻了翻身,趴在枕头上。灰白色枕头套原本破损的边缘,被艺晴刻意用鲜红色的细线缝补过,挑个显眼的颜色,才看得出缝补的痕迹,她那时是这麽说的,原本是想让我记住她灵巧的手艺,但现在却反而成了最刺痛我眼睛的存在,我再转头,那个跟她很像的女生布偶,就挂在我工作桌的台灯上,一动也不动,好像也失去了生气一般,只是静默地望着我。
为什麽会是这样的结果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她母亲那天本来要南下高雄,但却忽然折返,而艺晴分明报备过,是要跟班上同学聚一起庆生,我想不到这段日子以来,到底哪里露出了端倪,会让刘妈妈察觉有异,还演了这一出戏来试探自己女儿。自从当天晚上接到电话,送艺晴回家後,大概手机又被没收,过着禁足生活了吧,好几天没她消息,网路上也不见踪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等到最後,我只等到一通刘妈妈的来电,约我在国父纪念馆附近的咖啡店碰面,但是那天,我们谁也没喝上半口咖啡。
手指轻拨琴弦,发出铿锵的微声,我把木吉他抓过来,也不起身,躺在床上,原本只是下意识,轻轻地拨弄几下,想在这房间里制造一点噪音,然而不晓得为什麽,忽然就随意捏出了几个和弦,而我右手快速刷弹,接连变奏,一阵弦音在吉他的共鸣箱里回荡,还没消散,无数个下一波的声浪随即掩盖过去,我没有刻意要弹什麽曲子,也不是想唱歌,我只想动动手腕、动动手指,证明自己还活着。可是活着又怎样呢?也不过就跟着废物一样,只能躺在这里不是吗?愈想愈是无奈,愈感到无奈就愈是生气,我很想再见艺晴一面,想厘清那些疑惑,也想知道她身体究竟出了什麽毛病,而更重要的,是我知道她现在一定感到既难过又害怕,她似乎害怕着有什麽不可抗拒的恶魔正侵蚀上身,而难过着在这样的时候,却没有我在身边。
我想去找她,很想,非常想,但我哪里也去不了,想见一面都不可得。又闷又气,手腕甩得飞快,用力一刷,指甲在琴弦上不断摩擦,最後一个不小心,「嘣」地几下响,我居然一次弹断了三根琴弦,断弦打在手上,其实一点都不痛,可是我居然有一种痛得想哭的感觉。
「我已经打了两天电话,是不是又想逼我去踹门,把你拖下床来?」不晓得又过了多久,手机再次响起,其实已经两天没接听了,只要看到不是艺晴打来的,我真的很懒得罗嗦,但它响了又响,最後我只好伸手按下接听键。
「放心,我还没死,如果真的死了,我会去你梦里跟你告别。」直接按着扩音,我说:「今天下午的练团取消,大家回家练自己的东西就好。」
「为什麽?」
「因为我失恋了。」说完,我伸出手去,也不管丑猫在电话那头惊诧的大呼小叫,我直接把它挂断了。
为什麽?我也很想知道为什麽?但人生在世几十年,有几件事情,我们是真的搞懂过它到底为的是什麽?我长长叹了口气,手一摸下巴,满满的都是胡渣。外面阴雨绵绵,这本来是个在家睡觉的好天气,但我站起了身,脱下已经脏臭的衣服,改换一件乾净的上衣,套上长裤,抓了钥匙跟手机,随手也把头发拨顺。人生有无数个为什麽,但不是每次这麽问了,答案就会从天上掉下来,有更多时候,我们得自己去拨开谜团才行。
「你要出去吗?」打开门,我还没来得及低头找鞋子,却看到刚走上楼梯的艺晴,虽然手上拿着伞,但还是被雨淋湿了大半边的身子,满是憔悴,两颊都凹陷了,站在门口,她疑惑地问。
「本来是打算出门去一趟的。」
「去哪里?」她问。
「去找你。」我答。
-待续-
我们在最苦难的时候,只想做同样一件事──握住彼此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