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题要用勘根去算它有几个可能的解,最後一个一个再代进去检验一次,才会知道正确的答案…」
两个高中女生讨论功课的声音从医院大厅传了出来,护士经过了都忍不住向内望去,医院的两个常客成了好朋友,那个陈允伊尤其不可思议。
「原来如此,难怪我怎麽算都有四个解。」陈允伊说着,低头在考卷上谨慎地加了注解,「阿宝很厉害耶!没有去上课还考这麽好。」
阿宝摇了摇头,却忍不住为她对自己的赞赏笑了开怀,她就是靠这一点小聪明,才没有让肠胃的问题坏了自己的学业。
「你等一下会帮我搞定论语吧?孔子真的罗罗嗦嗦,用字还那麽复杂。那个就真的不上课不行欸!」阿宝皱着眉说「唉唷!你不帮我的话我这次段考绝对会死得很难看。」
陈允伊总是淡淡地笑,那个好看的笑容总会让阿宝放心。
「没问题的。」
「小允,你都没有跟我提过你的爸爸、妈妈。」
阿宝问着正在滑动白色iPhone的陈允伊。
看到女孩身子微微一僵,手指按掉了萤幕。
「嗯?我爸跟我妈…没什麽特别。」
阿宝歪着头,觉得自己的妈妈也没什麽特别,可是总有点什麽可以跟别人讲吧?
「说说看嘛!」阿宝怂恿着,「不特别也该有种不特别法啊!例如:林宝贤的妈妈很无聊,只知道抱怨阿宝袜子都不洗,从来不跟阿宝讨论今天晚上的菜色…」
陈允伊淡淡地笑,在阿宝有些牵强的句子里好像总会找到乐趣。
「你想知道什麽,你问,我回答。」
阿宝想一想也不错,好像是小游戏一样,应该会蛮有趣的。可是说真的,关於父母,可以问些什麽?爸妈的好或不好,对阿宝而言,都是比较而来的。
「你们家冰箱怎麽样?」
陈允伊笑了,阿宝的第一个问题就显示出这几天以来的谨慎饮食对她造成的影响。
「冰箱满满的,可是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很容易没东西吃。」
阿宝感觉前後矛盾了,一脸困惑,决定继续提问。
「不然冰箱都装什麽?」
陈允伊思索了一下,「目前有一层都是保养品,维他命那些吧!香槟跟红酒各自占了一个角落…有一些啤酒,在冰箱里的汰换率最高,其他就是运动饮料那类的。」
「说有吃的一定有,有两三盒瑞士带回来的巧克力,配红酒的起司大概也有两三种。像是蛋、牛奶、水果、蔬菜,甚至冷冻水饺都很容易放到坏掉,所以最後都不买了。」
陈允伊家的冰箱很高档啊!阿宝张着嘴,感觉好像有点有趣了。
「这样的话你们平常三餐都吃什麽?」
「出去吃餐厅,或是叫外卖。」
「外卖」两个字在她的嘴里尝起来特别苦涩。陈允伊想起自己不只一次拜托羚阿姨不要纵容陈启恩,在这种不懂节制的年纪吃速食,可是也不只一次换来母亲的冷嘲热讽,「不然你煮给他吃啊!麻烦又不是你麻烦,就知道讲。」
阿宝羡慕的声音把允伊从情绪里拉了出来。
「好好喔!我妈妈有时候煮得很难吃欸!」阿宝吐了一下舌头,又继续问「那你觉得哪一家餐厅比较好吃啊?」
只要是跟家人一起,都不好吃。
「忘了。很久没跟家人一起吃饭了。」
听到允伊平淡到不能再淡的语气,阿宝「喔」了一声就决定结束这个部分。她感觉得到,在她一句话里有很多潜藏的、别的意义,只是她猜不出来。阿宝才想到,自己都没有去问一般人最常问的问题,冰箱根本一点都不重要。
「小允,你爸爸、妈妈是做什麽的?」
「我妈以前是公务人员,很早就退休了,现在…」
陈允伊硬生生地打住,剩下的话噎在喉头。
「你爸爸呢?」
陈允伊耸了耸肩,没有开口。
阿宝不知所措起来,这个问题很简单才对,为什麽允伊不愿意回答,阿宝一点都搞不清楚,更不知道现在是要死缠烂打的问完,还是要让尴尬的空白接管两人对话的剩余空档。
「小允?」
阿宝不确定地叫着,看到陈允伊眼睛里本来的神色都变得黑白。
「小允,对不起,不想回答没关系…」
「我爸是个企业家,事业成功到每几个月会出现在周刊上,分享身为领导人的统驭技巧以及成功的秘诀。」
陈允伊的口气很冰冷,像是叙事的第三者,口里的故事跟自己都无关。
「这男人非常、非常的成功,能够看重事业重於家庭的男人怎麽会不成功呢?不过他还有些可取之处,至少陪着他筚路蓝缕、白手起家的妻子是他最珍重的事物,相较於此,他那一儿一女显然就是多余的东西。」
阿宝被吓呆了,却安静的听,耳里隐隐的,像是响起她撕毁商业周刊的霹啪声。
「我妈,习惯性的流连社交场合,结交了一整群的名媛贵妇,全都是萍水相逢、全都是些在言不及义时仍然大声赞叹的人群,他们,可真是能够分享心事、能够相濡以沫、能够共患难的好朋友。相较於此,儿子女儿显然就不贴心多了。」
「小允…」
陈允伊闭上眼睛,声音盖过了阿宝的呢喃。
「他们的儿子,曾经是我最操心的手足,如今跟他最亲密的人,是一个长聘的管家羚阿姨,但他却一天不会正眼看羚阿姨几次。如果父母的教育可以被检定,那麽孩子就是最好的证据。」
「陈启恩,一个国小四年级的学生,到现在还无法自己洗澡、自己穿衣服,他的三餐必须被打理。在学校,同学们不敢接近这个态度过於高傲而且骄宠的同学,他没有朋友。老师打电话回家,永远都无法跟孩子的父母沟通。」
陈允伊突然尖声笑了起来,继续说着。
「他们的女儿,很担心爸爸酒精过量以及爸妈长年无节制饮食造成的胆固醇还有健康问题,更担心自己的弟弟会长成一个无法在社会独立的废物,担心得要死。她自己的人际关系出了问题却没有家人帮助她解决、升学压力造成了重度忧郁没有人在乎,父母的冷眼相待,却占了家庭交流的大部分。在她被诊断出忧郁症之际,父母正在巴黎度假,嘴里含着最顶级的鱼子酱。」
阿宝看到,允伊紧闭的眼角流出了泪水。
「陈允伊,你以为允谁了?取名字的人,要我允许他们在我生命里伤害,允许他们随意的缺席、随他们高兴什麽时候回来,搅乱我的生活都可以。陈允伊,这名字里有的,只有自私。」
阿宝想到那篇作文:「…好比抬头看得到湛蓝的天空,却仍窒息地哀求空气;彷佛早已陷入了死睡,却还能感受自己焚烧成灰的痛楚…」
那不是抽象的情感,那是她的生活写照。
阿宝抹去允伊脸颊上的泪痕,像是捧着随时会破裂的泡泡,轻轻的,伸手抱住她。
陈允伊陷入了沉默,在阿宝的怀里,也许她可以暂时在天真纯白的世界里驻足停留,不需要去面对生命里的墨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