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记本就那样叠在桌上。
上面那张便条纸,依旧记了不愿意交周记的四号跟九号同学,翻到背面是沈老师的画像,竖着拇指对自己赞叹。
林宇侬的小插图好像越画越好了。
隔板上的便条纸很多,必须要经过一番整理,才有办法把手上的这张贴上去。
『你不适合一个人。』
或许这句话是种试探,没想到就这样让林宇侬猜中了。
张书妘翻开上头的第一本周记,批改起来。
『…是你把事情想得太多、太远、太庞大了…』
还是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呢?
张书妘知道自己就是这样,是不是因为她就是个了无喜好的无聊之人,所以总是只能对着自己钻牛角尖,探讨些没人想知道的问题?唉,或许她是应该培养一些兴趣才对,才不会有爱上学生这种脱序的行为…
林宇侬的周记今天很平静,只有夸张的简短如同以往。
张书妘回翻,上一次的内容又被乾净的撕掉了。
18秒阅读、7秒批改完毕。
唉,一点进步也没有。
正要把那周记放上那阅毕的一叠本子上头时,里头掉出了一张东西。
「考卷?」
张书妘检视着,一张87分的考卷,不高不低的分数,画得乱七八糟,不像那些便条纸,有可以辨识的五官与肢体,充其量就是些不具意义的英文字母与封闭与不封闭的曲线,好像要试原子笔有没有断水似的。
不知道为什麽要圈些莫名其妙的字句。
『18、鲍叔牙曾在管仲最落魄潦倒的时候帮助他;也曾在齐桓公面前推荐管仲担任宰相,所以管仲曾对别人说:「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叔牙。」由此可知,管仲与鲍叔牙之间的情感属於亲密关系中的哪一类型?
(A)亲情(B)友情(C)爱情(D)宠物之情。』
很奇怪,同时用铅笔圈了「鲍叔牙」、「宰相」、「类型」、「齐桓公」、「宠物之情」,然後用橘色的原子笔圈「生我者」。
像要暗示什麽似的,但完全没有逻辑可言。那考卷真是杂乱无章的让人看了头痛,搞不好是对分数不太满意才画成这样,至於为什麽夹进周记里来了,张书妘觉得就归因於「不小心」吧。
想破头也想不到原因,而且她才刚被人说过,她想事情想得太多太远…
仍然花了一番心思才说服自己不要想,张书妘到头来还是小心地把考卷收进办公桌的抽屉里去。
压下那失望的情绪收拾批阅一半的周记本,拿起笔记本起身。
仁班的公民课,在十分钟後的扫除结束後。
「你以为你是谁?」
公民科蒋老师低沉的声音厉声的说,几乎要接近怒吼了,但可能因为喉咙状况不佳(许多年近中年的男老师常有这种状况),所以谢天谢地的收敛了许多。
张书妘感觉自己此刻的确像极了大学刚毕业的模样,没错,不过一点都开心不起来,她实在很讨厌这种怯弱。
被骂了…
「小考卷是你说送分就送分的吗?你跟其他老师讨论过了吗?凭什麽你一个实习老师可以决定?」
现在一想的确没错,只是在检讨智班的考卷时,张书妘觉得那题存在的争议实在太过明显,在语句的使用上也颇为误导,更多原因也可能是智班的学生卢得她好烦了,所以…
没想到这个小小的决定会让她此刻这麽不堪。她几乎可以想像陈筱婷正在手机上传讯息给许雅群,直播着这个景况。
如果社会科办公室是像以往那般就好了,不过现在一片鸦雀无声,平常喜欢讲话的地理老师跟历史老师们都去上课了。张书妘很愿意为以往的不悦跪地忏悔,如果能换回地理老师呱呱噪噪的描述她儿子想买水枪的经过、或是历史老师抱怨老公袜子乱丢…,能唤回几分钟前的热络,要她做什麽都好。
只要不要是这片带指责性的沉默,压得她无法思考、喘不过气,觉得自己好渺小。
「傲慢自大…自以为是…」数落继续着,搞不好这就是当老师的技能与天赋之一——可以滔滔不绝。
如果时间可以倒带,张书妘还是会做一样的事情。即使今天不是智班,是仁班、义班、礼班…,她还是会这麽做。
张书妘就是倔强的认为,那题目该送,如果是沈老师就没问题,但今天她错,就错在她是个实习老师。的确,她是没有擅作主张的权利的,当初张书妘也打算一下课就致电沈老师确认,其实如果当初这麽做了,就好了…
糟就糟在一回到教务处就遇到林宇侬,让她把事情忘得一乾二净。
「这种态度是不可以的,做事情这麽轻率,如果真的当老师那…」
某方面来讲,蒋老师会这麽义愤填膺,也是因为他不认为那题该送分。如果他认同张书妘的观点,那麽她的罪责会轻一半,至少念一念就过去了,不会这麽众目睽睽的被骂。
妈的,可不能哭才好。
委屈是种很脆弱的感受,会因为自己应得A而非B,或是自己明明是B却被说成A,而感到愤怒,愤怒到了极致,因为无法改变、不可抗力的因素,而无助。因为这种愤怒与这种无助加总起来的事物,能让固执的人动摇、让坚强的人轻易地落泪。
张书妘知道自己只要一想哭,即使眼泪没有掉出来,眼眶也会红得很明显。所以她一直去想些别的事物,让自己尽量抽离社会科办公室正在上演的一切。但一想到实习老师一般都不会被骂的,老是干些打杂的事务又怎麽会被骂?自己可以算是栽了个不算小的跟斗,想着这个失败就觉得不可抑制。
就连许雅群这麽混,这下子实习的成绩都可以比自己好了。
妈的,你不准哭!
一直在一旁沉默的看着考卷的沈老师突然出声叫住蒋老师,提出了连串的问句,把蒋老师注意力完全转移到那俱有争议的考题上,两人於是颇激烈的讨论了起来。
张书妘这才松了口气,放松的视线微微抬起,然後她震惊地发现林宇侬就这麽站在沈老师的桌边,离张书妘不过三公尺的距离,手上捧着教室布置的奖状,正看着蒋老师。
她站在那里多久了?
哪个学生都好,但自己失态的模样,她半点都不想让林宇侬看到!
「老师,」张书妘小声地叫唤,已经可以听出一点鼻音了,「沈老师。」
「怎麽了,书妘?」
「我可以去一下洗手间吗?」
沈老师的视线从考卷上抬起,停留在张书妘的脸上,然後点了点头。
「快去吧。」
张书妘快步走出社会科办公室,在跨过门槛的那一瞬,感觉到眼泪的确已经夺眶而出。
还好,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