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單篇小說集 — 《與你同在》 - 下

老旧而破损的木屋,在狂风暴雨中遭逢重创。

虽然木门仍挺着残破的身子,抵御外头狂舞的风雨,但脆弱的玻璃窗早已不支倒地、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自天花板上悬吊而下的油灯被擅闯入室的狂风吹得大摇大摆、胡乱地照着屋内的每处角落。

当灯光摇晃至最高点、照亮破屋最深、最暗的一角时,总会照到一名闭着双眼、闷不吭声、蜷着身子倒在地上的老妇人。

那名老妇人将一本厚实而老旧的画本拥在怀里。画本有一半都被某种锐利物劈出一道崭新而巨大的缺口,碎纸片像画本的屍块般四散一地。

砰!砰!砰!木门外,不像风吹的撞击声忽然响起。

老妇人没有睁眼,也没有出声,就只是倒在原地,听着外头某人声嘶力竭的咆哮。咆哮声与捶打声持续好一阵子後,莫名地停下了。

但,宁静仅维持了短短一瞬。

磅!木门在巨响中轰然倒下!

老妇人直至此时才睁开眼,看到站在门外的中年妇女以及老太太。

中年妇女透过摇曳的火光环顾整间屋子,一张脸在数秒间浮现了震惊、恐慌、担忧的情绪,最终,定格在了愤怒。

「那女人-!」

中年妇女咬牙切齿地踩碎木门,甩开身後那位老太太的手,怒气冲冲地走到老妇人身旁。

「告诉我……」中年妇女瞪着地上的老妇,说:「这里有没有一个叫做『安』的女人?」

地上的老妇眨动着细微如缝的眼,看着自门口处跑来的老妇。

「说啊-!你这老女人在安的家里干什麽!安逃去哪里了!为什麽屋子变成这副德性!我儿子呢?她把我儿子带到哪去了!她是不是杀了我……」

「温!别这样!」

後头那名老妇人拉住温的肩膀,将她往後头扯过去。

「妈!你为什麽要帮那个莫名其妙的老女人!这里可是安的家,这些劈痕说不定就是安做的啊!安搞不好已经砍死班、逃到村外-」

「她没有逃!」芸奶奶爆喝道,打断了温的话。

屋里的灯光摇曳着,地上的老妇眼神失了焦地乱飘着。

「温,你听我说……」芸奶奶叹了一口气,说:「安所承受的痛比起十六年前亲眼目睹好友溺水而死的班还要深刻,为人母的你一定能理解吧?毕竟,如同班是你唯一的儿子,比昂……也是安唯一的儿子。」

温的心像被锥子刺穿般传来一阵剧痛。

是啊,正如自己与班的关系,比昂也是安唯一的儿子。

失去爱子的痛,不论是谁,都永远承受不起。

「你记得吧?班在比昂死後好长一段时间没办法说话,最後还是靠你带他离开这里、搬到城市,班才能将比昂自记忆里排除、恢复正常……」

温想起那时的班。他镇日呆坐在床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愣愣地看着刻在木柜上那副他与比昂拉着手嘻笑的涂鸦。

「与遗忘比昂的班相比,安并没有这麽幸运。死去的比昂永远留在安的记忆里,让她的精神与肉体无时无刻都处在度日如年的状态,我还记得,那时的安老得好快、好快,我甚至以为她会早我一步衰老而死……」

芸奶奶看着地上的老妇,眼神中满是不舍与无奈。

「直到某天,我遇到外表几乎与我同龄的安、开口向她问候时,我才惊觉,她的记忆为了保护她自己不再衰老,竟跟班一样产生了某种变化……」

芸奶奶蹲下身子,温柔地抚着那名老妇的白发。

「自那天起,她不再是安,而是这个,自称为比昂的阿姨的人-潘。」

**

「什麽……?」

温瞪大了眼,她无法想像当年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女人,如今却成了这个满头白发、满脸皱纹的老人。

可是,这股震惊并未持续太久,很快地,另一股情绪便占据了温的心。

「……既然如此,事情不就很容易解决了吗?」温往前跨出大步。

芸奶奶才刚回头,温就已经站在自己面前。

「温!你想干什麽!」芸奶奶起身挡在温与安之间。

「妈,请你别妨碍我。」

温毫不犹豫地将芸奶奶往一旁推开,芸奶奶像条枯柴般应声倒地。

「班在哪里?」温毫不掩饰愤怒地朝着安吼道。

眼神仍四处晃荡的安一句话也没回答。

「班在哪里?」温再一次问道。

安依旧没有答覆,此时芸奶奶终於从地上爬了起来。

「温,你冷静点!」

温朝芸奶奶撇了一眼,露出冷若冰霜的笑。

「没有见到班,」温边说边弯下了腰:「你要我怎麽冷静?」

温的双手猝然扣住安的脖子,然後站起身子,将双臂高高地举起。

两脚悬空的安,双眼向上吊起、嘴里发出作呕般的怪声,她松开怀里的旧画本,双手本能地抓向温的手指,企图将她的手指扳开。

「温!放开安啊!你想杀了她吗!」

芸奶奶喊破了嗓子,可是温的手仍没有半点松懈的迹象。

「我要她把班的命还来!」

「你在说什麽傻话!温!安没有杀死班啊!」

温转过头,用那双被愤怒占据的眼珠瞪向芸奶奶。

芸奶奶伸手指向屋子某处被劈开的痕迹,说道:

「你冷静点仔细看看!这间屋子被劈成这副德行,却没有任何血迹啊!更何况安绝不是这种人!我在柏村里看她这麽多年了,你相信我!相信我啊!相信你的母亲啊!温!」

温扭过头,环顾屋里被劈开的每个位置,的确没有血迹。

原本掐着颈子的双手这才松开来。砰地一声,安重重地摔到地上。

「那班呢?班去哪了!」温冲着芸奶奶咆哮道。

眼见温焦急如火,芸奶奶却只能紧抿着双唇,不知该如何回答。

事实上,芸奶奶也不知道班在哪里。

「……呃……呃……」一阵奇怪的低吟声响起。

芸奶奶循着声音往地上瞧,这才发现摔倒在地的安,正一点一滴地蒐集地上那些四分五裂的画本碎片。在碎片旁,那本画本没被砍破的部分,像具断了头的屍体搬倒卧在地,任凭钻过窗口的风将它的内里吹得翻动不止、飒飒作响。

那一页、一页又一页翻动的纸页上,满满的都是小孩子的涂鸦。

芸奶奶原本紧抿着的双唇竟慢慢地张了开来。

「那本画本!」

芸奶奶蹲下身子,正想取走画本时,原本还在蒐集碎片的安不知何时竟爬了过来,伸手抓住画本的一角。

「安!我需要这本画本,拜托你,我真的需要它!」

安猛摇着头,嘴巴又张又合地呢喃着:

「比……昂……这是……比……昂……」

「安,我相信班一定来过你这,我不知道你究竟对班做了什麽,但我相信你绝对没有杀死班……」

芸奶奶说着,眼泪竟扑簌簌地落下来。

「既然班没死,那班究竟在哪里?我跟温只想知道这件事,而找到班的线索,除了你以外就只剩下这本比昂留下的画册了!」

安听见了芸奶奶的话,一双毫无焦点的双眼慢慢凝在一个点上。

芸奶奶以为安终於恢复正常,岂知她的视线却不是对焦在自己或温的身上,而是芸奶奶与温之间,那片空无一物的位置。

这熟悉的画面勾起了芸奶奶记忆里某个片段。那是班在逃离屋子前一刻时所出现的画面,他的眼睛同样没有看向自己,而是盯着一片空白,盯着……

「比昂……比昂……」

果不其然,安也跟班一样叫出了比昂的名字。

芸奶奶惊愕地转头看向安所注视的位置,却什麽也没看见。

「妈!画本!」温突然的叫唤,让芸奶奶再次看向画本。

本来紧抓着画本不放的安竟然松开了双手,缩起身子、窝在角落,两手紧贴在耳边,表情又是哭泣又是愤怒地发出奇怪的叫声。

「到底怎麽搞的……怎麽会跟班一样……」

「这不重要啊!妈,你不是说画本能找到班吗?那还等什麽啊!」

芸奶奶看看温,再看看安。她真的很想知道安究竟发生了什麽事……

「我知道了……」芸奶奶试着不去看安,说道:「先找班吧。」

芸奶奶翻开只剩半本的画本,上头果然都是小孩子的涂鸦。

芸奶奶将画本翻过一页又一页,画里的人物都与小木柜上的人物相同,只是画上的两人不再只是手拉着手,而是嬉戏般地互扔各种奇形怪状的物体,猛然一看或许颇为可怖,可是天真的笔触却让画面变得充满喜悦与快乐。

「嗯?」芸奶奶顿了一下,将还没被涂鸦攻占的空白纸张往回翻了几页。

刷、刷、刷……芸奶奶将画本停留在最後一幅涂鸦上。

那幅涂鸦与前面几页全然不同,两人身边不再有胡乱飞舞的杂物,取而代之的,是一棵柏村盛产的檀香柏。

只是,那株檀香柏并不单以绿色画成,中间还夹杂着红色、黄色的横线,顶端还挂着一颗奇怪的星星,另外,在树的一旁还有排以拼音写成的凌乱字迹。

芸奶奶眯细双眼,慢慢将音拼凑成文字,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念出来。

「想……跟……班……一……起……看……圣……诞……树……?」

「想跟班一起看圣诞树?」温照着念了一次:「这是比昂写的?」

芸奶奶突然绽出笑容,双眼如获至宝般闪出一道光芒,三步并作两步地捧着画本,走到安的面前。

「安,谢谢你,我总算知道班在哪了。」

安抬起眼睛瞧着芸奶奶,嘴里喃喃念着什麽。

「什麽?你说什麽?」芸奶奶皱起眉头,将耳朵凑向安的嘴边。

「妈,别再管那疯女人了!先找到班比较重要吧?妈……唉!」

温叹了一口气,瘪着嘴往芸奶奶的身後走。

不过,她才踏出几步,芸奶奶就忽然抬手要温别再靠近。

「不用过来,安没事。」芸奶奶起身背对安,不自然地笑着,「走吧,我们去找班。」

芸奶奶的态度蓦然转变,让温直觉其中有些古怪。但,母亲总算愿意去找班这件事比其他事都重要,温也就不去计较这点奇怪变化了。

「好了,我们快走吧。」芸奶奶拉起温的手臂催促道。

「嗯……可是,我们究竟要去哪?」

「比昂的坟墓,班就在那里。」

**

滂沱大雨渐转绵细,电闪雷鸣业已停息。

温牵着芸奶奶的手,在被雨淋成烂泥的土地上奔走着。

「就在前面而已。」芸奶奶指着前方被木制栅栏围起的土地说道。

这一路上温未曾开口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直往墓园而去。

两人很快穿过木制栅门,进到墓园。

墓园里一个一个形式各异的石碑规规矩矩地耸立着。

「往那走。」芸奶奶指着墓园尽头说道。

温朝芸奶奶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平坦得只有墓碑屹立其中的墓园上,有一棵中段夹杂着红色、黄色装饰的奇异小树突兀地插在远方。

「那是……圣诞……树?」

芸奶奶点头,说道:

「往那边走吧,我想班可能已经累坏了。」

芸奶奶胸有成竹地拉起温的手臂,快步走向那棵被华丽装饰过的檀香柏。

**

「班-!」

当温与芸奶奶一同抵达檀香柏所在的位置时,温率先发出了叫唤。

消失许久的班,此时正背倚着一块石碑,沉沉地睡着。

「班……?班!」温轻拍班的脸颊,反覆呼唤道。

班的眼皮抽动了几下,慢慢地睁开来。

「妈……?你怎麽在这?」

温刚想开口说话,喉咙却被哭泣声给哽住了,她只好将所有的话吞回肚里,改以紧抱的方式,代替心底所有的言语。

「妈,你抱太紧了……很难过啊。」班挣扎着说。

「妈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温轻轻地推开班,说道:「你为什麽要一个人跑回来?为什麽你为什麽跑来这里?天啊……我有好多好多问题想问你,你……你到底在干什麽啊?」

班的脸上堆起满足的微笑,伸手指向身旁的石碑。

「一开始只是想要见见奶奶而已,可是现在……我是来见我朋友的。」

温与芸奶奶同时转头看向石碑,那块石碑上刻着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

比昂。

「你想起比昂了?」温不敢相信地瞪大眼。

班「嗯」了一声。

「那,这棵树又是怎麽回事?墓园里没有檀香柏吧。」温问道。

「我猜得没错的话……」芸奶奶突然出声,说:「跟比昂有关系吧?」

「什麽?」温惊诧地大呼出声。

班点头,将母亲的手自肩上移开,爬了起来。

当班用手撑起身子时,温才注意到,班的指甲里满是泥泞。

「这是我跟比昂一起许下的愿望,」班说:「我们想一起看圣诞树。」

温顿了一下。芸奶奶却是轻松地笑了。

「那麽,比昂他怎麽说呢?」芸奶奶问道。

班被芸奶奶这句话给吓了一跳!

「奶奶也看见比昂了?」

这一次,换成温被吓到了。

「什、什麽啊?什麽看到比昂?比昂不是死了吗?你们在说-」

「温,」芸奶奶打断道:「很抱歉我说了谎。」

「谎?什麽谎?你们到底在说什麽啊?」

「安的确一度想杀了班,」芸奶奶说这话时,班点了点头。

「在我以为一切都结束的时候,那本画本却掉了下来,挡住了斧头,」班若有所思地说:「虽然很不可思议,但我在那时候好像看到了……比昂。」

「这……这怎麽可能!比昂可是死人啊!」温说。

「我想,班并没有说谎。当班从家里逃出去时就好像是看见了什麽,之後,当我们想要那本画本时,安也表现得跟班一模一样-都呼唤着比昂的名字。」

芸奶奶喘了一口气,说:

「最初我也觉得这种想法很可笑,可是,当我凑近安的嘴边听见她的话之後,即使不愿相信也不可能了……」

温摇着头,极力否认芸奶奶的说法。

毕竟这一切都太异乎寻常了,纵使有迹可循也太离奇、太荒诞了。

「安说:『比昂,我们真的要说再见了吗?』」芸奶奶看着班,问道:「比昂已经离开了,对吧?」

「嗯,已经离开了。」

班转过身子,面对着那棵檀香柏-他与比昂的圣诞树。

「以後,比昂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眼前或梦里。未来,他只会出现在我记忆里。」

班脸上分不清是泪水或雨水的水珠滑了下来。

「他将永远地离开,也将永远地与我同在。」

**

「那些树是什麽啊?」那孩子指着被送走的柏木问道。

「要送到大城市里面做成圣诞树。」他回答道。

「圣……诞树?很漂亮吗?」那孩子捧着画到一半的画本问道。

那孩子的表情、说话方式,跟其他五岁小孩比起来,总是显得笨拙,也因为他实在太过笨拙,几乎没有人愿意跟他当朋友。

只有他,既非同情、也不是可怜,只是单纯地想跟那孩子一起玩。

「嗯,听说很漂亮。」他说:「你想看的话,我们以後一起去看吧。」

那孩子点头,一边在画纸上写下歪斜的字,一边露出不协调的笑容。

他也笑了。相比之下,同为五岁的他好像太过於聪颖了。

「对了,今天要玩什麽?」他问。

「雪球!」那孩子说。

他扁了扁嘴,显得兴致缺缺。

毕竟,最近几乎都玩丢雪球,但在这个不下雪的村子,他们充其量只是乱丢东西而已。前阵子打破玻璃还被臭骂了一顿,怎麽想都觉得这游戏不好玩。

「我们换一个游戏,好不好?」

「换……什麽?」

他环视四周,很快地发现不远处那条波光粼粼的河流。

「去水边玩好不好?可是不可以下水喔。」他提醒道。

那孩子点头,笑得更灿烂了。

「那走吧!」他说着,然後往河的方向奔去。

「班……等等!」那孩子突然出声叫住了他。

他转过身子,歪头看着那孩子。

「谢……谢……」那孩子笑着说。这次笑得出乎意料的好看。

他回应了一个同样美好的笑容。

「走吧!我们去玩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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