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之二．拒
“太好了，老爷！”被发现了偷听，老管家也就大大方方站出来，还笑得一脸褶子，“果然以老爷的人品才华不会没人赏识，要是能够结成这桩亲事，老爷的身体就能好了！”
少年脸上虽然有偷听被抓包的心虚，但想是仗着法不责众，前面还有老资格的管家爷爷顶着，更是跟着笑得春花灿烂，连连点头附和，“是呢是呢！太好了老爷！”
“别说了。”白哉沈下脸，“不要听风就是雨。”
“咦？”
两人这才後知後觉到白哉的不悦，“老爷？您不高兴麽？”
白哉转开头，淡淡地道，“你觉得，出卖自己的婚姻，利用一个毫无过错的女子来得到医治的机会和财产，是值得高兴的事情麽？”
“可……可是……”
少年怯怯地道，“出卖什麽的，说得太严重了点儿吧……难道，老爷您不喜欢那位小姐麽？”
“不喜欢。”白哉硬邦邦地回答。
管家和少年面上都有一瞬间的呆滞。
“可……可是那样一来老爷的身体……”
欢喜之情一扫而空，老管家的背一下子似乎都佝偻了不少。
少年也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
长长叹了口气，白哉和缓了面容。
这都是关心着他的人，不能因为自己的任性和自私，就冲他们发脾气。
“过来，坐下。”
“老爷……”
少年扶着老人家坐下，然後规规矩矩坐在了一边。
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无辜的面容，那麽年轻的纯真的神态……完全不可能懂得自己的烦恼吧。
“手术什麽的，你们以为我不曾关注过麽？”白哉苦笑了下，“不可能甘心就这麽什麽也不能做地度过余生，我比谁都希望身体能健康起来……但是搜集过这方面的消息之後，还是放弃了。”
“哎哎？”
“或许确实能治疗我的病，但成功的机会不足三成，死在手术台上的几率却有七成！”
“啊啊……”
“那位小姐大概并不会有别的打算，但是三原当家却未必没有这方面的考量：成功了，他可能会赞同这桩婚姻，注意，只是可能，失败了，人都没了，自然那位小姐也就死心了。最终於三原家，不过是损失了一笔手术费用而已。”
“好阴险！”
少年愤愤不平地道，“这不是……不是诱惑老爷去冒险麽！”
“就是如此。西洋的手术方式就是切除，将患病的所在切掉，就算是暂时好了，身体的完整性也受到了破坏，那并不是真正的健康，只是断尾求生而已。人可不是壁虎，失去一部分内脏必定会失去相应的功能。”
白哉正色道，“没有当面拒绝是不想对方面子下不来，过两天，我就写信去婉拒了。”
虽然白哉解释清楚了，但燃起希望立即就被浇熄，实在是相当痛苦的事情，一老一小愁眉苦脸了几天，直到白哉将婉拒的信都写好叫人送了出去，还没完全缓过来。
当事人反倒被他们逗乐了，毕竟，他自己是早就经历过这番心路折磨，已经能够看淡看开，关怀他的这两个人，却无法一时间就放下。
这天下午练字的时候，白哉放下笔，揉了揉一边磨墨的少年的脑袋，“小孩子别老皱眉，老得快。”
“老爷……”
“一护在学习药膳和调养的知识吧，难道对自己没有信心麽？”
“可……”
“我这一年来，有了一护的照顾，身体觉得轻松了不少，也许坚持下去，真的能有康复的一天呢！”
“真的？”
少年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
“所以别担心。”
“嗯……”用力点头，少年脸上的郁色终於被冲走了──真是小孩子，几句话就能哄得这麽高兴。
但少年犹自可惜不已的咕哝又让白哉哭笑不得，“好可惜呢……就算不为了治病，那也是桩好亲事啊……我都出去打听过了，无论相貌，门第，个性，都很好呢……”
“别记挂什麽好亲事了，不管三原家有什麽考量，那位小姐是好女孩，我这样的身体，不想耽误人家。况且我也真的对她没有绮思。”
“可是老爷这麽好的人……一直都找不到好亲事……”
“那就不成婚好了！”
“那怎麽行！”似乎对於白哉竟然会有这样的年头大觉错愕，少年双目圆瞪，一脸的不可思议。
索性放下了笔，白哉对这样的对话并不觉得厌烦，毕竟，这孩子的表情将心情都写在脸上，瞬息千变，实在是很有趣，“客观而言，三原家的亲事大概是我能得到的最好的亲事了，其他的，门第高的看不上没落了的朽木家，门第低的，家境普通的人家可不能要这样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病号做女婿，而有钱的呢，或许会因为需要一个贵族称号跟我结亲，但我看不上他们暴发户嘴脸，他们也看不上我明明穷到新衣服都做不起却还一副清高样，这样的亲事，徒然让双方烦恼，还不如就这麽清清静静度日。”
又摸了摸少年的发，留长了简单紮在脑後的橘色发丝有着垂顺而滑润的质感，微微凉意中仿佛泠泠水流滑过指间，“有管家还有你陪着我，就够了。”
其实白哉心知肚明，拒绝了三原家的亲事之後，大概说亲的事情就不会再有了。
以三原家的影响力，“不识抬举”的自己只怕连贵族圈子的请柬都接不到了吧。
虽然会让一心为自己打算的管家和一护担心难过，但对於白哉来说，这样子的状态，就是他想要的。
还能够在这世上存在多久呢？
或许不知道的某一天，就如同枝头飞散的樱花一样，凋零在风中。
千疮百孔的生命，即使生不能如春花之绚烂，唯愿死如秋叶之静美。
而在这之前……只想跟温暖了自己的心的人们一起，春赏绯樱，夏望繁星，秋寻红叶，冬观白雪，简单的过着每一天，每一天，都能做到享受生命，享受时光，这样……就可以了。
思索着，他写下了前大僧正行尊的诗作。
山樱幽处见，彼此倍相亲。
世上无知己，唯花解我心。
那位高僧享受着独自一人的孤寂，与花相对而找到自我，而他……有想要的人相伴，便也能称心适意了。
这孩子……会懂吗？
少年出神了半响，在白哉写完最後一笔的时候，他轻悄却坚定地低语传入了耳中。
“一护……一定会一直一直，陪着老爷的。”
维持着微微垂头的姿势，白哉淡淡微笑起来。
但是生活并不尽是风花雪月。
迫在眉睫的是生存的各种问题。
或许仅剩的田产的产出能够维持生活，然而要支持药钱却是远远不够。
虽然一护种植了草药可以自给自足一大部分，可需要用的药里有珍贵却稀罕的药物，是无法凭自己种植获得的。
白哉对诊治的老大夫提议，“就不能换个方子？”
看着他长大的老大夫摇头，“说实话，朽木君这一两年来颇有好转，能够抓住这个机会好好治疗，不说一定痊癒，但以後身体只是比普通人差一些却能活到正常寿岁还是可以做到的，错过了这个机会……可就不好办了。方子里的贵重药品是用来给先天不足的你补足元气的，还是不要改动为好。”
白哉蹙眉不语。
难道要把田产卖掉？
可没有了稳定的进项，以後可就更艰难了。要是自己花了那麽大代价还是不能好转，岂不是一场空？
沈吟了片刻，白哉下定了决心，“换个便宜点的方子吧。”
这样的身体，谁知道能够支持多久，这样的安慰，也不知道听了多少，若是为了虚幻的希望而耗尽了仅剩的家财，万一自己有一天不在了，老管家和一护该到哪里去呢？
总要留点东西给他们才行。
知晓他的窘境，老大夫摇头叹息了半天，终究还是拗不过白哉，换了个实惠的方子。
大夫走後，心却不可抑制地陷入了晦暗。
才不过十八九岁的生命，心境却已经在病痛的折磨下变得老人一般苍凉。
白哉对着被夕光染红的庭院出了很久的神。
有些心绪无以派遣，只能承受，或者在醉心的那些学问和技艺中寻求一时的逃避。
而直面现实的残酷，即使以磨砺了多年的心，也觉出强烈的疼痛。
不甘心。
不想死。
想要跟喜欢上的温暖了心的人一起长长久久，想要尽情品尝生命的蜜汁，想要获得幸福，想要拥有自由，想要……很多很多，普通人垂手可得的快乐和烦恼，但伸出手去，只有苍凉和荒芜。
秋色渐深，白哉的咳嗽和心悸也随着气候的转变而加重了，或许还有改了药方以及心情不好的原因。
而他让大夫改了方子的事情，终究还是在复诊的时候还是被管家和一护知道了。
不顾他的反对，管家告诉了前来探病的露琪亚，因着长辈定下的婚约，早早就嫁入贵族之家的露琪亚并不能太过随意回来娘家，难得一次见面就发生了这种事情，她在兄长面前哭得十分伤心，连家也暂时不肯回了，立即取出钱来要大夫换回方子买了好药每天亲手煎了送到手里，看到他喝下去才肯甘休。
让重要的人都为他担心难过，白哉在妹妹的泪眼面前深刻地反省了自己并且保证再不会这麽做了。
渐渐好转了一些的时候，露琪亚终於在夫家的催促下不得不依依不舍地回去了。
而少年却在并不懈怠对他的服侍之余，还花了颇多的时间在花圃里，每天不知道忙忙碌碌在做什麽。
白哉病中精神不济，想起来问的时候，少年神秘兮兮地告诉他，说是有种非常罕见的金桔梗，在拍卖会上卖出了高价。
白哉扶额，明显一听就是不靠谱的传闻嘛，这孩子却当真了？“所以，你就想培育出金桔梗？”
“试试看嘛！”少年橘色的眼瞳里燃烧着满满的憧憬，就宛如漂亮的宝石一样，却更有着宝石所不及的蓬勃生机，“如果种出来了，老爷的药费就不成问题了！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找到金桔梗的种子呢！”
天真的孩子。
江户在幕府时代盛行园艺，几百年来多少人费尽心血培育出无数珍种，可也没有听说过什麽金桔梗，虽然一护对於园艺确实颇有天分，但要说能超过那麽多名家，似乎也不太可能。
金桔梗的种子什麽的……该不会是被人骗了吧？
算了，就当个念想也好，让他去试吧。
无可不可的，白哉拍了拍他的脑袋，“好吧，我就等着看了。”
少年立即受到鼓励地兴冲冲地笑道，“老爷要不要去看看？虽然还没有金色的桔梗，但我也养出了浅黄色的了呢！”
“哦？好，就去看看。”
卧床不起好一阵，实在是闷得很了，身体总算是在这几天有了点起色，白哉便起身随一护去了花圃。
这才看到这孩子付出了多少心血。
大大小小的花盆中，深浅不一的黄色的桔梗正在迎风绽放，映着下午时分的阳光，在眼前招摇开一片堂皇的流丽。
“这还不是金桔梗吗？”白哉疑惑道，在他看来，有几朵的色泽已经是颇为纯正的黄色了，硬要说是金桔梗的话，也可以了吧？难道真的要像金子打造一般的花朵？
“不是的……我送去鉴定过，并不是金桔梗。”少年摇摇头，“传说中的金桔梗，是能在夜晚绽放出漂亮的金色光芒的花朵。”
“哪有那种花？”白哉觉得荒谬，“不可能的！”
“真的有啊！”少年执拗地道，“我一定要培育出来！”
白哉拿他没办法。
但是每天每天，如常照料着白哉的起居的少年，脸色渐渐差到了白哉都担心的地步。
本来这孩子就显得单薄，四肢细长，身形纤瘦，衣袖下露出来的手腕细得简直能轻易折断一般，但好歹气色还不错，清瘦的双颊上浮现着淡淡的粉，眼睛明亮肌肤粉白，衬着艳色的发，一看就朝阳一般的精神，而现在，漂亮的粉白换做了不健康的黄，便是那头惹眼的艳色头发，都乾枯了不少而失去了光泽。
白哉十分烦恼。
多次劝说，要他放弃不切实际的念头，但少年这次却固执已见，不肯听他的。
一根筋的傻孩子。
说了好几次，都快发火了，然而从前白哉皱一下眉头都会惶恐不已赶紧改进的少年，这次却咬着嘴唇怎麽也不肯妥协──居然还有这麽倔强的一面！只是因为……关系着自己康复的希望──明白了这一点，火气也就怎麽也烧不起来了。
但是，难道就这麽眼睁睁看着他继续糟蹋自己的身体？
就算是每天逼着一护跟自己一起吃饭，盯着他多吃一些，也没见起色，反而越发憔悴下去了。
这天吃过晚饭，散步过後，少年又不见了人影。
肯定又是去摆弄他的“金桔梗”去了。
白哉恼火地往花圃方向走。
这次，就算是强硬命令，也不能再继续放任他这样下去了。
夜色中的曲径，在幽深古木的遮掩下，变得艰涩难行。
手中的灯笼在风中摇摇晃晃，一点幽光照不彻黑暗。
天气很冷了。
冷冷的夜风灌入肺内，白哉只觉喉咙深处一阵强烈的躁痒，忍不住低声咳嗽起来。
但是……他突然间，看见了金色的光芒。
奇异的，明明能辨认出是桔梗的香气，却浓烈中透着悠远，沁人心脾的香气──咳嗽一下就得到了抚慰地止住了。
白哉惊讶地往前快步走了过去。
他看到了一生也不能忘记的奇景。
金色的，金色的宛如透明一般的花朵，每一瓣都在莹润的肌理和丝丝清晰的脉络中中闪烁着夺目的光华，更在夜色中散溢出点点金光，就像是……被闪烁的星屑所围绕一般。
寻遍三千世界也不能得见的绝世芳华，璀璨一瞬的梦境。
少年惊叹喜悦的脸被那迷离而灿烂的光彩所映亮，即使染了憔悴，却绽放出不逊於金桔梗的焕然美丽。
听到脚步声，少年回过头来，眼瞳盈盈闪烁，声如梦呓般，“老爷……您看，金桔梗，开了！”
唔……还真有传说中的花呢，小草莓又是怎麽种出来的呢，为什麽会憔悴成那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