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管我什麽……」邵鹏以为郁子想做那种青春漫画里的「好人」——那种一见到班上有人落单,就本着「大家都是朋友」的同情心去跟那被杯葛的人做朋友——他邵鹏如今有了好成绩,老师都肯保他,班上的同学再也不敢拿他当玩弄的对象,他不需要任何人去保护他也能自己一个人,好好地过着。
「郁子,你以前还没那麽烦,怎麽过了一年中学生涯就突然想当正义使者。」邵鹏不动如山的坐在自己的位子里,心不在焉地看小说,却硬是装得很用心的样子,不屑地说:「你家里一向比我有钱,你天天拿二三十元出去吃午饭,小息用十多二十元去买零食跟可乐,但我付不起。」因为在中二那年,邵鹏的父母破产了。
邵鹏的父亲是个厨师,豪赌不堪,一天两天不回家、在澳门赌城过夜也是常事,一回到家便跟邵鹏的母亲吵闹不停,邵鹏总是一个人听着MP3,窝到双层床的上层做功课,下层的书桌堆满杂物。邵鹏的家很小,也没有房间,故且每当夫妇吵架,邵鹏只能避上自己的床上,用被子蒙着自己,用震耳欲聋的歌声掩盖大人的骂声,以逃逸出这个闷得喘不过气来的空间。
他跟郁子提过这事,但郁子生在一个和睦的小康之家,父母是中产,是不能明白邵鹏的父母何以能为了几千元吵闹个大半天。如此说了一两次,邵鹏便明白郁子是不可能懂这些,乾脆收了口,不再跟郁子提起家事。
只有邹从明白父母吵架是件可怕的事。邹从的父亲开了两家茶餐厅,家境比邵鹏富裕,可是他的妈妈有点精神病,常常妄想有人要害他们家、杀他们,却总不肯去看医生,两夫妇常为了这事吵架。邹从的爸爸因此脾气暴躁。
邹从说,小时候上了常识课,学了有关吸烟的事实:香烟有尼古丁跟焦油,抽太多烟会得肺癌。於是邹从自行绘制圆形的禁烟标志,贴满了家中每一个角落,就是希望爸爸能戒烟。可是在那之前一天,他父母才吵了一架,邹从的爸爸一回家见了满屋的禁烟标志,就不由分说地猛力打了邹从四巴掌,把他一张白胖的小脸打得红肿,弄了两天才能消肿回校。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大概是小学二三年级。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因为我知道他们不会明白。不知为何,我觉得你或许会明那种感受……」
「很痛吗?」邵鹏听完後问。
「不痛呀,现在想来,其实不痛。」邹从摸着脸笑嘻嘻的:「我只记得自己的脸肿得跟桃子一样,好好笑的,可惜没有拍张照片留念。」
郁子就是输在这一点:他永远不知道,当人笑得最开朗时,就是他们感到最忧郁的时候。无法掉眼泪,失去掉泪的能力,就只剩下弄臣那滑稽的笑容,被人打被人糟蹋被人侮辱,都能乐呵呵地笑出来,永远都那麽快乐,没有任何事能打击自己。
所以当郁子仍然以小学时那种开朗的态度劝邵鹏一起玩,邵鹏只觉得自己被一只烦人的苍蝇缠上,他放下书本,压下一腔怒气,低声说:「我现在想一个人安静一下,看几页书,然後什麽也不去想。你就看在我们曾经是好朋友的份上,放我一条生路。」
郁子愣着,好一会儿才抢去邵鹏的书本,重重丢在地下,抬起腿想踏下去,可在鞋底碰上雪白的书页前,收住了势头,转身离去。过了几天,他在放学时抓住邵鹏,直拉他出了校门,腾出那种年纪的男生少有的耐性,仔细地问邵鹏发生什麽事。
邵鹏没有提起跟邹从的事,单只简略说了父母破产的事。
「你很久没有上我家去了,上去慢慢谈吧。」
对於郁子那令人难受的温柔,邵鹏只摇摇头:「你还不明白吗?我是个男人,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也能好好地活下去。郁子,我已经不再是小学时出彩的『邵鹏』了,我现在只是一个不想引人注意、不想受欢迎,也不再需要什麽朋友的肥仔,生活上已有太多事要我去烦。」
邵鹏两手紧抓着书包的肩带,见到洒满阳光的道路上、自己那庞大的投影跟郁子那拉得又细又长的影子,说:「朋友根本靠不住,朋友只是一种今天待你好,明天就能和你反目成仇的东西。到头来,还是自己一个人最自由,最不受任何人的约束。除了书本之外,我不想再接受任何朋友了。郁子,你知道有时候关心一个人也会使对方难受吗?我每次被你关心,也觉得自己好可怜,我并不是那麽脆弱的东西。男人只需要一个人顶天立地活着。」
「把你的关心用到别的女生身上。」邵鹏说完,便背向郁子离去。可没走了几步就被郁子从後揪着手肘,被郁子拉到学校附近的小公园,一同坐在长椅上,郁子犹不肯放开邵鹏的手。邵鹏的体能一向差,郁子现在长得比他高了,身材瘦的人行动也敏捷,他一时三刻当然挣不开郁子。
郁子双眼里有种让人害怕的灼热,一团幽火烧到邵鹏的心底,他明白男生与男生间是不该有这种火花的,所以也更惶恐,爆发出因惊惧而生的怒火:「你给我放开,郁净文——如果你不想我们之间连朋友也做不成。」
如邵鹏所愿,郁子像甩掉些脏东西般放开他的手,邵鹏握紧拳头,放在大腿上,忍着不用另一只手按压发痛的手腕,那上面都有几道粗红的手指印了。
「我只是不明白你发什麽疯,怎麽只过了一年,你便完全换了个样。」郁子痛心地说,邵鹏只报以冷嘲:「我变了个样又干卿底事?你是看爱情电视剧看多了吗,把这些肉麻的对白都搬过来。然後呢?你想当社工吗?见到我这个忧郁的问题少年,你就得把我从绝望中救出来,带领我融入社会圈子,与全班同学做好朋友,乐也融融地过下去?」
郁子没有答话,也许是被邵鹏的表情震住。邵鹏那时的样子还未长开,仍带着小学时的影子,像一尊时常带笑的小佛像,可中二时的他脸上只剩下客套的笑容,更多是疲累与木讷,好像对什麽事也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