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们的社会已经病了。』
电视中,一位白发苍苍的男人,表情肃穆,双手按在堆满收音麦克风的长桌上,苍老却有力的嗓音在记者会大厅回响着,周围镁光灯瞬间啪啪啪闪个不停。
『近年来,半兽人在市面上非常泛滥、甚至发展出大规模的组织运作模式,半兽人所制造出的社会事件也不断频传,这些大家有目共睹,这都是政府姑息所造成的不良结果,我在此郑重的表示,饲养半兽人这种行为不仅仅只是违法,更是对上帝的一种亵渎!』男人用力拍击桌面,制造出震荡人心的声响。
镜头转向另一名带着眼镜、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跟前堆着厚厚一叠资料,他推推脸上的镜框,沉声说道︰『我们「反半兽人联盟组织」,正式在今天成立,我们强烈的要求政府,必须将半兽人问题严肃处理,正视这些社会的乱源,提高惩处条文的等级,务必以最高道德标准为原则警惕民众,让民众知道饲养半兽人是不智、且毫无意义的行为!』
『伍正楷先生,』一名记者举手发问︰『请问您到底是以什麽样的立场在此发言。』
伍正楷闻言,下意识的直起身子,深深皱起眉头,右手神经质的推着镜框︰『什麽立场……我不懂你的意思。』
『根据可靠消息指出,伍正楷先生在市区的一栋豪宅,饲养了将近十只不同种类的半兽,您对外声称是聘雇来打扫房屋的佣人,然而经过各方面查证,在「宠物专卖店」一批强制销毁的客户名单上有您留下的详细资料,还有三个孵化中的宠物卵登记在案,请问您对此传言有何看法?』
镁光灯持续的闪着,使得伍正楷的脸色看起来一阵白过一阵。
他放置长桌上的双手紧紧交握,一时之间,竟没有办法反驳,也许他以为只要销毁纪录秘密饲养,就天真的以为不会有任何人知道,包括他的老师翁友道。
『阿楷……这、这是真的吗?』刚刚还在高谈阔论的白发老男人翁友道,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的宝贝学生,脸上震惊的表情透过电视机传到全国各地,让人觉得简直可怜透顶。
我看到这里,拿起手边的遥控器将电视机啪一声关掉。
其实是很无聊的新闻,沉寂多时的道德团体,在一个月前又重出江湖,公开表示即将组织『反半兽人联盟』,而今天便是他们召开记者会正式成立的大好日子,在这一刻发生这样的事,也不过就是流传许久的传言,最後终於获得证实罢了。
对我而言,养宠物是自然而然的,只要人会觉得寂寞,这样的行为便没有终止的一天,是不是牵扯到道德层面的问题,对我而言,那是当初制造半兽人的科学家们的责任,还轮不到我头上。
要说我冷淡也好、无视社会伦理也好,反正我都已经养了,说什麽已经毫无用处。
起身离开电视机前,我走到厨房,将微波炉里热好的牛奶拿出来摆在一旁,拉开专属罐头倒入碗内,然後将热牛奶淋上去搅伴,接着放上汤匙,拿着那一碗我看着都不太想吃的绿色搅拌物走进卧房。
「小鹿,好一点没有?」我坐在床边,拿开湿毛巾,轻柔的抚摸小鹿还有些微热的额头。
「嗯。」小鹿朝我甜甜的笑了,脸上不自然的潮红,说明牠正病着。
牠长得相当快,就是因为太快了,身体跟不上成长速度,才会引发高热,钟医生说宠物在快速成长的过程会这样是正常的,要我不需过份担心,让牠多休息、适应自己成长的频率即可。
「吃药好不好?」
我晃晃手中的碗,是钟医生给我的、含有药物成份的专属罐头,要吃的时候透点牛奶,药效才挥发得快,但小鹿显然很不乐意。
「不要……」
都已经在虚弱了,居然还能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鼓起脸颊耍小性子,小鹿的确很温驯,不过这时候我要逼牠,免不了又哭给我看。
小鹿如今已经是一精雕细琢的粉嫩少年模样,那一头及膝长发被我用『看着嫌热』的理由豪迈的剪掉了,此时批散在雪白的枕头上的头发,只剩到脖子的长度,没有再发生头发压着睡,结果打结梳不开的情况。
虽然现在病厌厌的卧床看不大出来,不过前阵子量身高,小鹿的头已经到我胸膛了,鹿角也长了一些,开始长出分岔的部份,那双蹄也健壮柔韧得多,再加上我经常提醒牠不管走路、跑跳,要随时提高警觉,因此牠摔倒的机率也少得多,不过还是可以明显察觉牠比起阿庞的宠物班班,在活动方面吃力不少。
「吃了才能快点好。」
我其实不太会应付这种状况,主要是过去没有让我这麽细心照顾的对象,我又不是会说肉麻话的人,因此一旦小鹿跟我撒娇,我经常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不要嘛……罐头好难吃的……」
小鹿摇摇脑袋瓜,我将手贴上牠的脸,牠用脸颊摩挲着我的手掌心,全心全意的依赖我,一股我不曾说出口的怜爱,从心底溢出来,渗入我四肢百骸。
最近,我经常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总是会在某些特定的时候看见小鹿,心脏便不受控制的加速跳动,不只是因为牠生得标致,还有一些莫名的情绪夹杂其中,尤其是每晚看着牠的睡颜,那种平稳安心的模样,几乎要让我开始沈浸一些不应该有的想像。
使得我不得不开始考虑,要花一笔钱装修家里,整出个房间给小鹿,别让牠再和我一道睡。
「难吃也得吃,忍忍,吃完给糖。」
我舀了一汤匙绿色黏稠物凑近牠,牠撇头躲过,抿紧嘴巴硬是不吃。
「别任性。」
我掰过牠的脸,又嚐试了一次,牠立刻泪水盈眶,委屈的瘪嘴。
我叹了一口气,知道不能强来,略略思考了一下,然後为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流下几滴尴尬的汗水,又不是在演连戏剧,可眼下也就那方法可行。
我面无表情的将药含进嘴里,恶,果然不是什麽好味道,又苦又涩又有奶味,充分理解了小鹿的感受。
我用手固定小鹿的头颅,接着低头覆上牠的唇,用舌头撬开牠的牙关,将药抵进去,小鹿微微挣动了一下,我不理牠,用更强的力量压制牠,专心一口一口喂,小鹿只能被动的一口一口吞,等到整碗喂完,牠已经泪流满腮,是被药苦出来的。
「给。」
我从抽屉翻出几颗糖果,含了薄荷糖去除苦味,顺道拨了一颗塞到小鹿嘴里,小鹿有些呼吸不顺,脸更红了,但我想是因为缺氧的关系所以没怎麽在意,牠老老实实的含着糖果,盈盈的目光盯着我一阵,接着莫名其妙拉起棉被把自己埋起来。
「闷着干什麽,出来。」
我想拉下棉被,小鹿不肯,在棉被底下猛摇头,一声不吭。
我纳闷着,不过既然牠高兴这样,我也就放牠去,低下身子隔着棉被抱抱牠,我起身准备工作了,之前编辑跟我说,我现在在进行的故事非常有意思,有机会再抱个奖回去,我倒是觉得还好,只要有钱,得不得奖是其次。
我走到门边关上灯,让小鹿安静修养,正要离开,我听见小鹿轻轻喊着︰「昕……」
「嗯?」停下脚步,我转头应了一声。
小鹿终於会叫我名字,着实花了不少功夫,宠物喊饲主『主人』,似乎是与生俱来的,要扭转相当不容易,不管怎麽纠正,小鹿都没有办法习惯,而我又没有那种听着宠物叫主人会有优越感的恶趣味,因此一直很烦恼。
阿庞也有同样的困扰,於是我们两个大男人经过彻底的讨论,终於想出一个办法,要是宠物叫自己主人,就完完全全不理牠,要喊名字才行,这下总算进行得很顺利,不过阿庞倒是付出了一点小代价才完成,看他身上到处都是斟酌过力道的红肿咬痕就知道了。
小鹿只露出两颗晶亮的眼睛,眼神透着温柔的笑意︰「昕,晚安…」
「晚安。」我嘴角勾起一抹清浅的笑容,以不发出噪音的方式将房门扣上。
我高中毕业之後便从事撰写小说的工作,经历过大学时代,至今已经迈入第七个年头,在终於可以完全靠这行过活以前,也拥有一段不为外人所知的艰辛岁月。
当时我的责任编辑、也就是我现在的编辑,名叫苗晶晶,她是一位非常开朗的女性,外表亮丽迷人,颇有偶像明星之姿,说话也总是甜腻腻地,据说她一声娇嗔,可以让众多男性同胞,从此拜倒在她石榴裙下。
她的经验相当丰富,我们彼此也合作很长一段时间,基於对她的信任,她安排的计画我通常都不会有什麽太大的意见。
不过这次,我可不想轻易妥协。
『好嘛~~韶昕,你就答应了呗!』编辑此时正透过电话娇滴滴的跟我撒娇着。
这一招除了小鹿之外谁对着我使都无效,用在我身上真是可惜了,我坚决的态度丝毫不受影响︰「不行。」
这一晚,替小鹿盖回被牠踢掉好几次的棉被,大半夜卧室和书房两头跑的我,进度才赶到一半,就接到编辑打来的电话,劈头一句就是拖着长长尾音的『韶昕』二字,让人想不起鸡皮疙瘩都很难。
『韶昕,拜托啦~~我都已经答应主办单位了耶……行行好嘛!』
「不行,一开始就说好的。」
我用肩膀夹着手机,手边的动作没停,虽说编辑的声音让人疙瘩冒不停,不过习惯成自然,就像我已经习惯了苍蝇庞那样。
『我知道一开始就说好不让你参加交际活动……但是去年五月《左手的昼夜》得奖时你不肯露面,奖由我代领就算了,这次晚会再不出席怎麽成呢?你就当是一场普通的酒会就好啦……』
编辑不屈不挠的说服我去参加每三年举办一次的国际科幻文学交流晚会,不仅是全国从事科幻文学传播事业的各大出版社、书商以及作家、画家,都已经收到主办单位所寄送的邀请函,还有一些知名设计师、商业巨贾及跨国演艺界人士会出席,我的邀请函在昨天早上送达出版社,编辑是第二次和我沟通这件事情了。
说真的,那场合不适合我,六年前我刚出道不久时被迫去了一次,虽然幸运的不受媒体关注,却意外吸引一群小女生的注意(编辑说是因为我有着如孤高王子般忧郁气息的缘故?),光那麽一次就够我受了,回头立刻和编辑约法三章。
与其让我在那里和众人陪笑,倒不如和小鹿在家里啃青菜还来得有意义多了。
在心底画上好几个叉,我再次重申︰「我不去。」
『你怎麽就这麽固执呢?让你接情色小说的工作就没听你吭一声。』
「……那是两回事。」我微窘。
『唉呀~说到那套《淫娃》系列卖得可真好,现在还有人打电话到出版社问呢,要不是你一脸正经的和我讨论过剧情,我会以为是宇宙人写的哩,喔呵呵呵呵……』
喀!
我把手机平静的摆到一边,继续埋头打稿。
三十秒後……
『可恶啊~~韶昕你这个坏蛋!我苗晶晶从来没被人挂过电话,你倒成了史上第一人了啊!哼哼,反正我就比不上你家乖小鹿,不值得让你温柔对待!』可以想像电话那一头,编辑气得跳脚的模样。
我并不觉得自己在对其他人的态度上有什麽特别明显的差异,顶多就是摆张一号表情罢了,但编辑却总是这样跟我抱怨着。
「谁让你废话了。」我淡淡的回应。
『哼~算了我不理你,晚会这件事就暂时搁着吧!就不相信说服不了你,我跟你卯上了……』
最後一句编辑压低了音量,却还是被我听得一清二楚。
我不置可否,基本上,编辑成功的机率多高还有待观察。
『啊,对了,韶昕哪,乖小鹿好点没有?牠病好几天了不是?』
闻言,我顿了顿,小鹿刚刚还在低烧,再去看一次好了。
我拿着手机起身走到卧室去,一进房点开床头灯,就见小鹿在被我盖得密实的被窝里,睡得不甚安稳,俊秀的眉头微微蹙起,我挨着床边,伸手拨开牠的刘海,将额头抵上牠的,温度确实降下来了,牠会睡得这麽难过,应该是流汗、睡衣湿透造成的。
「嗯,刚才出过汗,现在退烧了。」我对编辑说道。
『嗯~那就好。我啊,至今想不透你怎麽会养宠物,明明就是孤独一匹狼的屌样……不过瞧你为了宠物忙得团团转,那感觉还挺新鲜,再说小鹿又那麽乖巧,改天我也想去认领一只。』
「很累的。」我说。
『可是值得啊!』
「嗯。」
『嘿~还不否认呢!好了不打扰你,今天的份连着明天的一起寄给我,你先休息吧!还有个病号等着你照顾呢。』语毕,编辑对着电话亲一口,随即收线。
望着沉睡中的小鹿,我心里想着明天是周末,和钟医生约了早上十点,阿庞要带他的班班一道去做健康检查,小鹿则是看还需不需要再拿新药。
随手将手机搁床头柜,我到浴室拿一条毛巾用温水浸过拧乾,再从衣柜里拿出小鹿另一套粉蓝色的睡衣摆一旁,掀开棉被拨开牠衣物给牠擦身。
小鹿还在熟睡,白皙幼嫩的少年胴体展露无疑,在昏黄的室内,闪着异常动人的色泽。
我的理性一向在情感之前出现,除了某些特定的时候,比如,阿庞欠打到让我很想立刻扭断他脖子弃屍荒野的时候。
而此刻这样四周充满着粉红色泡泡的奇妙气氛,让我坚强的神经面临了相当严峻的挑战。
毛巾顺着小鹿的脖颈,到胸膛,乃至侧腹,那一片温润细致的肌理在我瞳孔中清楚的浮现,我尽力使脑袋机能暂停,不去想一些有的没的,总觉得要是我不小心想了一些有的没的,就会有大魔王从地底下裂缝里跟着火红岩浆一起涌出来的感觉,我并不想让自己处在那样尴尬的境地。
擦拭完毕,我替小鹿换上乾净的睡衣,牠舒服的叹息,闭着眼睛翻翻身,含含糊糊地喊着︰「昕……抱抱……」
小鹿双手无意识的张开,寻求我的拥抱。
我低下身子侧躺,习惯的将小鹿柔韧的躯体揽入怀中,小鹿立刻埋入我的颈窝,寻找一个舒适的位置,深深汲取我的气息。
这样熟悉的举动,从小鹿刚破壳就一直持续到现在,一切是这麽自然,就好像牠生来就应该待在我怀里,我总是能够在牠身上,找到我梦寐以求的安心与平静。
「昕…」
小鹿因着我的拥抱,迷迷糊糊的转醒,在我耳边柔柔地唤着我的名。
「嗯?」
「来睡觉…我们…一起……」
……怎麽觉得,这样的夜晚越来越难熬了呢?
看来我的装修计画必须快一点付诸实行才是…。
◇◇◇
「来,小鹿,把嘴巴张开……」
「啊————」
我靠在诊疗室的墙上,默默的等待诊疗时间结束。
身穿白衣、戴着口罩的钟医生正仔细的替小鹿做诊疗,小鹿听话的张嘴,露出牠那一口亮白的牙齿。
过去小鹿蛀牙,曾经被钟医生严厉的警告过,之後我便相当注意小鹿的牙齿保健,就算牠哭哭啼啼,我也恪守每天只能给牠三颗糖这项铁律。
如今小鹿长成少年样,光那一口白牙便为牠加分不少,清秀的长相感觉很温暖,总是带着幸福笑意的褐色瞳孔、如樱花花瓣的粉色嘴唇,纤细的四肢和柔韧的体态,都具备了让人回头看上好几眼的气质。
我特意给牠削短的发丝,让牠眉宇间的少年英气凸显出来,不至於给人太过柔弱的印象,虽然我对自己的穿着都无所谓,跑不了黑灰系列,这样的颜色即使可以衬托小鹿白中透粉的肌肤,不过搭配在牠身上总觉得太暗沉了些,因此我都尽量挑选明亮的色系,至於下半身,由於鹿蹄的关系,没办法穿鞋,因此仅是七分的浅色窄口裤,让小鹿方便活动。
我已经不是第一次被阿庞念不懂得穿衣哲学,每次看到小鹿以一身诡异的穿着出现,他就忍不住猛翻白眼,要我回去翻翻时尚杂志修炼修炼,这也是唯一我会采纳阿庞意见的部份,毕竟他在服装设计事务所担任艺术总监的工作,他的建议的确很有参考的价值,有时候他也会趁工作之便,替我搜刮几件衣服,因此小鹿现在的穿着整体看上去还行,至少不会太怪异。
「嗯~很好,身体已经好很多了,烧也退了,回去多喝水、多休息就可以,不需要再拿新药,这阵子可能会觉得浑身腰酸背痛,不过很快就过了不需要担心,要多注意保暖,要是真的很酸痛,就记得要热敷,好了,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呢?」
钟医生结束诊疗,摘下口罩,温和的说道,虽然她目光凝视着小鹿,但我知道她也是说给我听的。
「没有~我都有乖乖吃药、乖乖休息,所以现在很健康~」
小鹿一听到不用再拿药,原本有些萎靡的精神立刻振奋起来,鹿耳朵精神抖擞的抽直,大眼睛放出光芒,露在七分裤尾椎开口处的鹿尾巴,还偷偷地摇起来。
见牠这麽高兴,我也不禁勾出一抹极浅的微笑,是谁每次都得三催四请才肯吃药,最後还得要我亲自喂才行?
当然我不会在钟医生面前,戳穿牠这样可爱的谎言。
「那真是太好了,不过为了降缓之後可能继续抽高的酸痛,避免再度发烧,我们需要给你打针。」钟医生笑咪咪的说道。
虽然钟医生摆出一副人畜无害的笑脸,但我隐约察觉到钟医生其实蛮享受宠物们晴天霹雳的表情,并引以为乐。
『打针』二字一出现,小鹿果然立刻颓丧起来,眼眶里开始堆积泪水,可怜巴巴的朝我的方向望过来,我几乎可以看见他身上那一片不规则的阴暗斜线,和四周围升起的委屈鬼火。
「我去准备一下,韶昕,等会将小鹿带过来吧。」
钟医生对我眨眨眼,意思是要我这个主人负起安抚宠物情绪的责任,我朝她点头,表示了解。
等到钟医生消失在绿色拉帘後,小鹿便起身踏着虚浮的步伐朝我走来,软绵绵的扑到我怀里,我任由牠将小脸埋在我胸膛小可怜般地闷声说道︰「阿呜呜……昕,我不要打针……」
「钟医生既然觉得有必要,就乖乖的打针。」我说。
「不要不要嘛………」
小鹿刻意多了更浓厚的哭腔,若换成了别的饲主,早就顺应小鹿这样的小任性,但我不是别的饲主,我是韶昕。
「听话。」
我伸手揉揉小鹿的头顶安慰牠,没有因小鹿撒娇而妥协。
我一向相信专业,既然有必要,就没有理由省去,钟医生自然有她的考量。
小鹿抬起脸,皱着眉头,双眼射出似乎很凶恶的光芒(估计是和班班学的却又学不像),红噗噗的双颊含着气、鼓得圆圆的,显然是撒娇不成改耍小性子。
我无情的用手掌将小鹿嘴中胀满的空气挤出来,一张好好的脸被我挤成让人忍不住发噱的好笑模样。
「韶昕坏、韶昕坏、我不要理你了!」小鹿口齿不清的喊,一边摇摆着脑袋瓜挣扎着。
「喔?那看看是谁不理谁,钟医生,我这就把小鹿带进去。」
「好的~请进。」
钟医生欢快的语气,让我越发肯定钟医生绝对以此当作她看诊生活的最大乐趣。
过没多久,诊疗室便传出一阵嚎啕大哭,凄厉的程度令闻者为之鼻酸。
「其实根本没那麽痛的。」
我说的可是真话,打针就是看见针头紮进肉里觉得恐怖,然後自己便将那点小痛放大为大痛罢了。
「哼!」
不过我这套说词,显然有人不接受。
小鹿含泪瘪嘴走出诊疗室,不管我说什麽,都撇头不吭声,只偶尔来个象徵『我在生气』的哼哼。
虽说如此,牠依然紧紧地挽着我的手臂往我身上靠,我了解牠其实并没有真的生气,但麻烦的是,见牠这要气不气的模样,让我开始觉得逗牠非常有趣,暗自酝酿下一次惹得小鹿哇哇叫的机会……。
真糟糕啊……我这饲主。
不过再糟也糟不过,正在我眼前挥汗如雨的某人。
「班班,别抓人家墙壁磨爪子,那是刚粉刷过的!」
「班班,拜托你行行好不要到处乱窜,要是碰伤怎麽办!」
「班班,不许咬杂志,说了不许咬你还咬!」
「班班——我真的要生气了,我说我要生气了你听见没有!」
「班—班——!!」
由於我们和钟医生约的时间很早,因此丽蒂雅现在没什麽人,空旷的等候区里,阿庞追着他那只小黑豹到处跑,忙得焦头烂额一刻不得闲,不管怎麽威吓,班班却彷佛吃定他似的置若罔闻,照样四处搞破坏,令阿庞为之气结,除了跳脚之外根本拿牠没辙。
「庞庞来跟我玩~~!」班班露出牠尖尖的牙齿,天真的笑。
现在的班班比初见时大了许多,不过基本上还是孩童体型,毕竟年纪比小鹿还小,自然还没经历小鹿这样迅速抽高的过程。
「妈的谁跟你玩!我、我、我要气死了,你你你……」
我只能说,阿庞生起气来真的没什麽魄力,也难怪会被宠物看扁。
我带着小鹿跟我一起悠悠哉哉靠坐在等候区的沙发上,我想看看阿庞到底要花多少时间,才能把牠的班班抓进诊疗室里。
原本还在生闷气的小鹿,看着一人一宠的追赶跑跳碰,渐渐露出羡慕的神情,随即不断偷觑着我,也许对牠而言阿庞和班班正在进行『亲密的交流』(?)吧。
我也不说话、视线追着阿庞狼狈的身影,只用眼角余光观察小鹿。
小鹿挽着我的手臂越缠越紧,最後乾脆把头贴上来,轻轻的磨蹭,见我没反应,又把手伸过来,和我十指交扣,我由着牠,心脏却开始突突乱跳起来,怎麽最近小鹿撒娇的方式级数越跳越高,我记得我从没要求牠这样,这让我有点猝不及防。
为了掩饰心中一瞬间的慌乱,我镇静下来,淡淡的开口︰「不生气啦。」这是肯定句。
「阿唔。」小鹿甜甜地应了一声。
比我想像中还要粉嫩的回答,打得我有些晕眩,正待开口说些什麽时,就听见阿庞有些气急败坏的叫嚷︰「韶昕!别一副闷骚样,看我这麽辛苦还在那看戏不过来帮忙!」
瞬间青筋。
很好,何宇庞你完了。
「那是你的宠物,凭甚麽要我帮忙,我们俩的交情似乎不到那份上。」
「那、那是因为……抱歉。」感觉到我对他射出的杀意,阿庞抓抓头,知道自己说错话了,立刻老实的道歉。
这还差不多,我撇撇嘴。
阿庞自己也明白,由於他家境不错,因此在待人方面经常会使用骄纵公子哥的命令式口吻说话,这点绝对触碰到我的逆麟(不过说我闷骚也可能是其中之一),阿庞总是在他快要完蛋的时候扳回颓势,他一向清楚我的底线,深知如何和我相处,也很懂得反省自己,这段友情也因此历久不衰,否则按照我的个性,能真正了解我的优点,并持续交往超过一年以上的朋友,着实不多。
「那现在怎麽办,班班根本不听话啊。」阿庞很伤脑筋,看着在柜台上趴着、死活不肯下来的班班长吁短叹。
「谁让你平时那麽宠牠。」我起身走到诊疗室,向里头的钟医生说了一阵,没多久钟医生便微笑着走出来,只消用笛子吹一口,班班便竖起耳朵,欢欢喜喜的跳下来,心甘情愿的跟钟医生进去。
「哇~什麽东西这麽好用,我也去买一个……」阿庞喃喃念了一阵,和我招个手便跟着进去了。
小鹿乖乖的坐在原地,晶亮的大眼闪着崇拜的光芒凝视着我的背脊,其实我根本没干什麽,都可以轻易赢得牠的崇拜,只能说,我的所作所为在小鹿眼里都会自动美化好几倍。
我坐回沙发,小鹿立刻恢复之前的姿势,耐心等着阿庞和班班结束诊疗一起回去。
这时,我远远见到一青年搀扶着犬型宠物,钟医生的虎斑猫助手在一旁推着活动式点滴架,拉开丽蒂雅的大门。
那便是阿威和蓝尼。
◇◇◇
一场病,到底能让人憔悴到什麽样的地步?
阿威搀扶着蓝尼,缓步朝着我和小鹿的方向走来。
蓝尼骨瘦如柴,耳朵和尾巴的毛发都稀疏了,还不停的发颤,手臂上一条条的管子,系着一袋袋延续他生命的点滴,原本修长精壮的体态,如今却苍老得似是远方树林里萧瑟的枯木,静静的立在冰天雪地,暗示着尽头的到来,曾经温润的双眸失去焦距,彷佛牠眼中所见,全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阿威面色惨白,身子清减了许多,却仍然像过去一样挂着有礼的微笑,他不断的跟正要离去的虎斑猫助手道谢,说得都是谢谢丽蒂雅特意安排来接……云云。他一边让蓝尼安稳的坐进沙发,一边将沙发上的靠枕堆过去,想让蓝尼脆弱的身体舒服一些。
小鹿见状,想起自己背後还有一个靠枕,赶紧从背後挖出来,用双手捧着,交到阿威面前。
「这是给我的吗?」
阿威轻声问道,一如他过去曾经和我攀谈时那样的轻快。
小鹿点头如捣蒜,将手中的靠枕推到阿威怀里。
「谢谢,你真乖。」
阿威接过靠枕,朝小鹿展露笑颜。
一瞬间,我还以为他所遭遇的伤悲,全都化为一阵春风消失不见,然而定睛一瞧,它只是高明的隐藏在笑容里面,不想让外人看见。
小鹿被称赞了,觉得高兴,拉拉我的衣袖,一脸期待的模样。
我伸手摸摸牠给予赞赏,这下牠更是愉悦得眯细了眼睛,直往我怀里钻,我心窝都被牠的鹿角给戳疼了。
「先生,我似乎见过你。」
阿威一瞬不瞬的凝视我的面容,我没多做反应,只是点头。
他立即醒悟过来,接着说︰「啊啊……我有印象了,我们便是在这儿见过吧!我还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呢。」
「韶昕,牠是小鹿。」
我按着小鹿的肩膀示意,对这突如其来的介绍,小鹿微惊,整张脸都刷红了,牠有些害羞的拉拉耳朵,最後竟把酡红的脸埋到小手里面。
除了阿庞和编辑,我很少有机会将小鹿介绍给别人,不习惯也是正常的,但也没必要这麽害羞啊?这让我有点摸不着头脑。
「韶昕和小鹿吗?嗯,我记住了。你可爱的小鹿都长这麽大了呢!」
简单寒暄两句之後,阿威便不再将焦点摆在我们身上,他牵起蓝尼的手,在蓝尼身边坐定。
阿威是很会自言自语的一个人,这个习惯也一直持续到现在,他不断的和蓝尼说话,说得都是生活中一些零碎的小事情,但蓝尼已经不再像过去一样专注的聆听,也不再拉着阿威的手撒娇,只是用一片木然的神情盯着前方。
我怀疑,蓝尼基本的视力和听力已经退化了,而身体也虚弱到几乎没有感觉。
一具会走路的植物人。
我脑中闪过这个词,不由得伸手抱住小鹿。
「昕?」
小鹿被我抱得疼了,却没有躲开,牠隐隐约约察觉到我内心突如其来的慌乱,仅仅唤了一声,便乖巧地给我抱着。
亲眼看着自己宠物生命逐渐流逝,那是什麽样的感觉?
又什麽样的坚强,才能让饲主可以一如往常的温柔对待?
我没有问,感觉上,那并不是现在的我能够去承担的问题。
我就这样沉默的等待着,等什麽我自己也不晓得,感觉着小鹿规律的呼吸,我相当庆幸,庆幸我的小鹿很健康,钟医生说,牠只要多喝水多休息,就会好。
蓝尼会好吗?
我很难肯定,牠的模样实在太憔悴,憔悴到下一秒,牠微弱的烛光就会给一阵风吹熄,独留还落着泪的蜡炬。
阿威与蓝尼,我与小鹿,坐着和过去同样的位置,度着同样长短的日子,然而他们的时间却同破碎的沙漏般行得飞快,转眼间已凋零,唯一不变的,是他们依旧紧紧依偎着的身影。
等候区静谧哀伤的气氛,在半个钟头以後阿庞和班班出了诊疗室,宣告结束。
他们一出来便吵吵闹闹地,小黑豹正活蹦乱跳地在挂在阿庞身上叫嚷,想来是没什麽大事,健康着呢,阿庞一副心力交瘁的模样,比赶十几场秀还要狼狈,看来那活泼的小家夥,的确消磨了阿庞一些精力,从他最近很少上我这来胡搞瞎搞就可以看得出来。
他一见到蓝尼和阿威,先是诧异了一下,快人快语的问︰「下一个到你啊?需不需要帮忙?」
阿威有些反应不过来,连忙说道︰「不用了,我可以……」
「客气什麽呢,哪!你旁边有个免费劳工,尽管使唤。」
「你说谁啊你!」我狠狠白了他一眼。
阿威显然被我一声怒喝给吓着了,想不到一向没什麽表情的我,会突然这麽大反应,一时之间只有瞠目结舌。
阿庞将班班扔到小鹿怀里,据说小鹿身上的嫩肉味,可以让班班安分好一阵子只顾着流口水,这不,班班钻进小鹿的怀中到处闻,害得我提心吊胆的,就怕班班咬小鹿一口,到时候我肯定把阿庞给吊起来打个三天三夜,打到他脱皮为止。
「耶,你宠物怎麽回事啊?生病了?」阿庞一点也不避讳,蹲到蓝尼面前,伸手摸摸牠。
蓝尼对外人的碰触也没什麽反应,仍旧空洞的望着前方。
「嗯,是病了。」阿威苦笑,握紧蓝尼的手,希望让牠知道,牠的主人还在身边陪着。
「喔,那可得快点进去给钟医生看看,我扶着牠,你只管握牠的手。」
「那个,真的不用了,我……」
阿威还要婉拒,阿庞没理他,自顾自的跟我说道︰「喂,韶昕,帮忙推点滴架,小心针头啊!」
敢情他是使唤我上瘾了啊,算了,反正到底还是会帮的,这笔帐我就先记下了。
我心里犯嘀咕,还是依言照办,转头对小鹿说道︰「小鹿,顾着班班,要是牠咬你就把牠踹飞听见没。」
小鹿一边把正在含牠手指的班班捧在怀里,朝着我乖巧的应允。
「喂!谁说能踹,踹不得。」
「那牠要是咬小鹿呢?」
「大不了我给你啃。」
「我啃你干什麽,又没好处,说不准嘴巴还会烂呢。」
「什麽?我庞大少还没被人嫌过呢,全部人就你最会嫌……」
「噗呵!」阿威无预警的笑出声,连忙用手掩住嘴巴,涨红一张脸不知所措。
阿庞也不介意,朝他露齿笑了笑,用力的拍上阿威的背。
「这下子脸色好多了吧!笑是要打从心里笑,主人开心,宠物什麽病都会好的。」
我总算知道我在等什麽,我在等阿庞那个没药救的大傻蛋,他也就这种时候最有用,大剌剌的处事态度,意外的非常细腻,懂得别人心思,虽然不想承认,不过我的确也曾经被他感动得一塌糊涂。
阿威闻言,果不其然,眼眶立刻浮上泪水,又哭又笑的,这下他也不再拒绝了,坦率的接受我们的帮助。
一条又一条的管子,全紮蓝尼的手臂里输液,我站前头,小心翼翼的推着点滴架,就怕一不小心扯掉了,阿庞稳稳的扶着蓝尼一步一步向前,往诊疗室去,阿威默默牵住蓝尼的手,心底誓言这辈子都不放开。
◇◇◇
从丽蒂雅出来以後,阿庞就提议大家带着宠物到附近公园晒太阳,阿威想这样对蓝尼身体也好,於是便答应了,我也觉得小鹿经常跟我一起关在家,是时候出来放放风,在路上简单买个食物,便往公园的方向去了。
一到社区规划的无障碍小公园,大家帮着蓝尼在凉亭找一个通风的地方坐下,享受久违的新鲜空气,这边才刚忙完,那边班班一见到草皮就发了癫似的冲出去到处滚。
「班班,要是敢离开我的视线范围你就试试看!」阿庞知道劝不住,只好扯破喉咙大吼。
「庞庞好罗唆!」班班满头杂草,还不怕死的做鬼脸。
「啊啊?你说谁罗唆!」阿庞气炸了,挽起袖子就朝班班的方向去,大有不教训牠势不为人的气势。
当然免不了又是一阵追赶跑跳碰。
小鹿看着羡慕,大眼睛朝我眨两下,我对牠鼓励的笑笑。
於是小鹿也欢天喜地的奔出去,却不小心滑倒摔了一跤,灰头土脸,含着泪水回凉亭︰「昕……」
「摔到哪里?」我拉着牠的手问。
小鹿垂头丧气的指指磨破皮的膝盖和手臂,我卷起小鹿的裤管和袖子让伤口通风,接着让小鹿坐我腿上,照平常安抚牠的方式,揉揉牠头发、亲亲牠脸颊,绝口不提牠刚刚摔倒的事情,小鹿才重新提振精神,颠颠的又跑去看看花、逗逗蝴蝶什麽的。
我一直对小鹿的双蹄有深深的遗憾,刚开始或许觉得新鲜方便,然而越到後来,我体会到这对小鹿来说有多麽不公平,阿威似乎也明白我的心情,因此即使刚刚小鹿摔倒的姿势有多可笑,他也没有笑牠。
阿威陪着蓝尼,我眼睛盯着小鹿,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顺道啃着刚才买来的午餐,中间还穿插着阿庞的怒吼和班班的嘻笑声,缓缓度过悠闲的时光。
等到班班终於闹完,开始昏昏欲睡时,已经快下午一点了,阿庞才上气不接下气的抱着班班回凉亭,班班找着空旷地窝着便睡,那狂野的姿态真叫人不敢恭维。
还是小鹿贴心,牠在外头编了个花圈给蓝尼,希望牠早日康复,当然牠也编了一个给我,为了不让小鹿出现失望的表情,我只好抽搐着面部神经,认命的戴在头上,换来小鹿花一样的笑靥,但免不了阿庞这没良心的损友嘲笑一番。
「谢谢你们。」阿威今天很开心,而这句话也已经说不下数十遍。
「说了不用客气的嘛!」阿庞边咬着饭团充饥,口齿不清的说道。
阿庞向来热情又主动,不用花多少时间,就跟阿威混得跟十几年兄弟一样熟,让我不禁回想起高中时代那段不堪回首的时光,不论说出再难听的话,阿庞依旧像个黏皮糖一样沾上来,使出浑身解数和阿庞拚搏的结局便是,从此我的生命里,多了一个赶不走的苍蝇庞(而且抗议无效)。
天南地北的聊下来,才知道身为丽蒂雅长久顾客的程晟威,公寓也在附近,只是因为反方向,我又不常出门,因此极少碰见他。
阿威现在还是个学生,自己搬出来和蓝尼一起住,就读医学系三年级,前程似锦的好青年,原本是读人体外科的,如今因为宠物蓝尼,积极的想要转入兽医组(包含普通兽医及半兽人兽医),可是家里认为兽医组太没保障,若是普通兽医还行,半兽人兽医的证照不是由政府核发,而是那个什麽莫名其妙的宠物专卖店赞助,将来不管就业或开店,也是向他们申请登记,政府压根不承认。
也因为这样,比我和阿庞小四岁的阿威,一方面要照顾蓝尼,一方面还要搞家庭革命,一堆事闹腾着呢,然而他始终无怨无悔。
跟阿庞是大不相同,都已经二十五了,还是想干什麽干什麽,工作换了好几个,因为养宠物的关系,好不容易才定下来,从小就立志当个万人迷的他,长大後不当偶像明星,反而混了个薪水不错的艺术总监工作,参加过国内许多大规模的服装秀,看过半裸的模特儿、明星不计其数,也算是相当适合他的行业。
「那你平常会跟钟医生讨论将来的出路吗?」阿庞向阿威问道。
「会啊,钟医生给了我很多建议,我才知道要当半兽人的医生多不容易,而且还得接受宠物专卖店的控管,和分担固定的罚金。」
「罚金?」我直直坐着一动也不动,任小鹿在我头上不停的插花,听到这我忍不住问了。
「开医院还要负担罚金啊?」阿庞忍不住诧异。
「嗯,政府的『宠物卵法条』还是在的,一般民众要是不被人检举,就没啥感觉,不过专卖店太招摇,总是固定被罚,小钱累积成大钱,卵的成本本来就很高,买卖的价钱虽然订得很高、赚了不少钱,但对他们来说还是一笔多余的开销,而宠物医院又一定得和专卖店定契约,不知不觉就变成宠物医院要交给专卖店的一种税了吧?当然好处也是有的,像是最新的客户名单、医疗技术及药物什麽的……。」
「怎麽这麽麻烦?那『宠物卵法条』根本就是莫名其妙。」
连头脑简单的阿庞都这麽认为,可想而知那法条有多荒谬。
虽然我能够理解当初的立意,不过因为支持有半兽人宠物和反对有半兽人宠物两方意见产生强烈的拉锯,才会出现这样奇怪的现象。
「啊~算了算了,不谈这个的话题,想得我头疼,我有个问题想要问问你们。」阿庞难得严肃的说道。
「什麽问题?」阿威好奇的回道。
我没理他,迳自把小花别在小鹿的耳上,惹得小鹿咯咯直笑。
「你们的宠物在班班这时後有长得这麽壮吗?最近总有牠力气越来越大的感觉,还是我的错觉?牠应该会生得细细瘦瘦小小只,就像小鹿那样吧?」
「………」
「………」
我和阿威两人沉默的对看了一眼,再看看睡得直打呼的班班。
阿威轻咳了一下,小心的问阿庞︰「阿庞,你……当初在订购卵的时候,专卖店人员有跟你解说吗?」
「有啊!」
「那你有认真听吗?」我问他。
「没有。」
我顿时有种脱力的感觉。
阿威尴尬的猛冒汗,接着说︰「嗯……以班班的种类来说,力气越来越大是正常的。」
「可是小鹿就不会啊!」
因为牠是鹿!
我几乎忍不住想要把眼前这愚蠢至极的人抬去填海了。
「何宇庞先生,」我强迫自己将因他的愚蠢而颤抖的嗓音镇定下来,一字一句的说道︰「如果没有意外的话,班班以後应该会长得跟焦希.瓦尔顿强一样。」
「他是谁?」阿庞无限天真的问道。
「世界重量级拳王啊!白痴!」
◇◇◇
我与阿庞,都跟阿威交换联络电话和位址,要是遇上任何问题彼此也有个照应。
一起送蓝尼回到阿威位在某国立大学对面的出租公寓之後,我们约定好下次碰面的时间,随後各自打道回府。
我牵着小鹿慢悠悠的走路,回到家已经下午四点多,将频频爱困的小鹿赶回房休息,再去书房将稿子细部修整一番,待我回神的时候已经过了六点。
急忙准备晚餐、叫小鹿起床吃饭,在餐桌上小鹿硬是不肯吃我给牠卤来均衡营养的细碎肉片,为此胡乱闹腾许久。
大概晚上八点左右,又接到编辑说服我参加交流晚会的电话,我再一次拒绝了,但编辑显然还不肯放弃,扬言要每天传真到我家,直到我家被写满『给我去!』这三个字的传真纸淹没为止,当然我依旧选择充耳不闻。
接着,令我头痛万分的时刻再度来临。
回想过去,我从来没有为一件事烦恼这麽久,并且重复烦恼这麽多次。
「小鹿。」我面色异常凝重,但这已经是我所能摆出最自然的表情。
「什麽事?」小鹿抛给我一个爱心满点的微笑,生得越来越水灵的牠,要人不想入非非都很难。
「那个……」我暗暗吞了一口口水,接着说︰「我在想,我们以後还是不要一起洗澡了吧?」
「为什麽?」小鹿歪头不解,此刻的牠,正光裸着白里透红的肌肤,和我面对面泡一个浴缸,手里把玩着我买给牠的玩具小鸭和小青蛙,满室升起的热气雾茫茫地,让小鹿看起来愈发有引人犯罪的朦胧美。
「你长大了,真的可以自己洗。」
才刚帮小鹿洗过头,湿漉漉的发丝贴着牠泛着樱花色的脸庞和脖颈,水珠一滴滴滚下,有的沾湿牠长长的睫毛、丰润的嘴唇、尖瘦的下巴,有的从肩线划过胸膛,点缀胸前两颗柔嫩粉珠之後滑入水中。
眼前的景象,我发觉我必须用相当坚强的意志力,才能克制自己不脸红。
「……我不会自己洗。」
小鹿眼神闪烁,有些敷衍的应着,还把小青蛙抓起来划抛物线,发出咻~~碰的声音攻击牠的小鸭,然後还一脸难过的呜咽,说牠的小鸭鸭受到小蛙蛙致命的飞蛙踢,於是宣告战败……云云,企图转移我的注意力。
「我可以教你。」我用手托着小鸭让它浮上来,将话题延续。
「我学不会。」小鹿又把小鸭弄沉,再次敷衍。
「我教到你会为止。」这次我直接把小鸭捞起来点住小鹿的鼻头,强迫牠正视这个要求。
小鹿瘪嘴,一副受尽委屈的小样子,伸手拨开小鸭不说,还抬起蹄子踹我几下,激起一阵阵水花,牠难得倔强的喊道︰「我今天跟昕一起洗澡、明天跟昕一起洗澡、後天还跟昕一起洗澡,每天每天跟昕一起洗澡,就是学不会自己洗,哼!」
「别任性。」我挡开牠的蹄,伸手拉住牠细白的胳臂,往前凑近牠,专注的凝视小鹿,将坚决的意念传入牠灵魂之窗。
「没、没有任性。」
小鹿不知怎的,大大的眼珠子转上转下转旁边,就是不肯转向我,死命闪躲着,小脸更显透红,让我怀疑今天水是不是放得太热、要把小鹿给蒸熟了。
「都这样了还说没任性。」我握拳轻敲牠露在水面上的膝盖,提醒牠刚刚是哪个人不讲理乱踢人。
小鹿不发一语,表情呈现放空状态,每当牠逃避这个话题时,就装作什麽都没在看、什麽都没在听、什麽都没在想的姿态,这是第一阶段,再逼下去肯定又要哭出来,闹得我最後只得鸣金收兵。
但这问题非同小可,一想到我明天还得继续和自己的慾望进行无数次的搏斗,就浑身一阵恶寒,无论如何,今天都必须把这件事情了结。
心意已决,刻不容缓,我斩钉截铁道︰「明天开始自己洗,就这麽说定。」
「不要!不跟昕一起我就不洗!」小鹿闻言,竟鼓起腮帮子生气了。
总是乖巧听话的小鹿,每次只要一提及这话题便特难沟通,难道是叛逆期?
「脏鬼。」我刻意这麽说。
「我不脏。」小鹿呐呐地闷声回应。
「不洗澡就是脏鬼。」我又说。
「昕跟我一起洗我就不脏。」小鹿又应。
「明明就可以自己洗为什麽不自己洗?」我微怒。
「明明就可以一起洗为什麽不一起洗?」小鹿也怒。
对喔,一起洗澡其实也挺方便又省时间,还可以节约水费、电费、瓦斯费……
呸呸呸!我干麻自己找藉口。
「不许再跟我顶嘴。」我用手指稍稍用力的弹了小鹿额头一下,原本没打算弹得太痛,想不到小鹿马上哇一声哭出来。
「啊啊呜~~昕欺负我…我、我要跟钟医生讲,还有班班,还有阿庞,还有阿威,还有蓝尼,还有晶晶姐……」
小鹿压着牠发红的额头,把所有认识的人都点过一次,一边猛烈的抽噎着,我被逼得不行,只好赶紧吹吹牠的痛处,哄小孩似的低喃痛痛飞、痛痛飞,搞得自己前所未有的狼狈,这怎是一句无奈了得?
於是这件事又再次不了了之,直到下一次旧事重提。
出浴室以後换上睡衣,我在客厅沙发上给小鹿擦乾头发,小鹿已经迫不及待抓着遥控器不放,牠最近迷上看恐怖片,尤其喜欢硬拉着我看恐怖片,总是在惊悚画面播出的时候,吓得往我身上缩成一团。
「怕就别看了,小心吓死你。」我拿浴巾揉着牠头发边说道。
「不死、不死,有昕在,不怕!」小鹿精神百倍的盯着前方,真不明白明明这样胆小怎麽就老爱看。
片头音乐一响起,小鹿就开始发颤,这类节目相当善於制造诡异阴森的气氛,总爱弄个流血的眼珠子在那骨碌碌转哪转,不然就是血淋淋的手划过惨白墙壁什麽的,活到这麽大,我倒是从没怕过,因为过去艰苦的生活早就压得我喘不过气,没时间去怕那些怪力乱神。
我认真的擦着小鹿的头发,根本没在注意电视播什麽,虽然想用吹风机,不过为了配合小鹿打定主意就是要看『暗夜吓吓叫』,我只好在客厅不断的持续这样的臂力运动直到小鹿头发一滴水汽都不留为止,而且还不能挡着牠视线。
「咿唔~好恐怖……」
小鹿手抓着兔子抱枕(自从牠来以後,我已经习惯买可爱的玩意儿,因此家里总是小松鼠、小兔子的到处堆),紧张兮兮的往後靠,寻求我的支持,我只好停下动作,将小鹿抱个满怀。
小鹿抓着抱枕的手,改叠上我的,对牠而言,我带给牠的安心感似乎比小兔子来得大。
我就这麽陪着牠看,等到牠看完,时间也晚了,小鹿已经频频打呵欠,我抱着牠进卧室,牠整颗头都紮我怀里了。
小心的将牠放上床、盖好棉被,原本还要去书房,无奈小鹿拉着我睡衣衣摆不放,硬要起身的话牠就宁愿睁着眼睛不肯入睡,我只好坐在床头,打算等牠睡熟了再偷偷离开。
我想,小鹿牠应该隐隐约约察觉我的变化,因此现在不管做任何事,都非要拖着我跟牠一起,洗澡这件事情也是,在我没有提起之前,牠偶尔还是会自动自发的,然而我一跟牠提以後要分开洗,牠就好像天塌了似的说什麽也不肯,我猜,是我最近的态度让牠不安了。
像是这阵子,我回房睡觉的时间越拖越晚,总要在书房拚命工作,把自己搞得一沾床就睡不可,也不再坦荡荡的面对双方的肢体接触,总是有意无意的闪躲或保持微妙的距离,原因我自己心里明白,在照顾小鹿的过程中,产生了一些暧昧的『什麽』,那并不是一开始就有,更多时候是被我忽略的,但是等我发现时,那根已经紮得太深,早已铲除不了。
我不只一次怀疑我自己有病,对个宠物发什麽癫,也许太久没碰女人了,但我又不想为了这麽愚蠢的原因,去找个女人来暖床来试验我是不是太压抑,於是就这样得过且过,终至一发不可收拾。
我凝视小鹿的睡颜,见牠越来越有一股吸引人的魅力,我的理性也因此不断在汪洋慾海中载浮载沉,真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生气。
小鹿呼吸逐渐平稳,抓着我衣摆的力道也慢慢松了,牠安稳酣睡的表情,我怎麽也看不腻。
今晚稍稍放纵一下,应该所谓吧?小小的……
我低头,吻上小鹿殷红的嘴唇,只是轻点一下,便迅速退开,但身体却已不受控制的燥热起来。
真是……。
顿时很想呼自己几巴掌。
我肯定、肯定是病了。
我轻手轻脚的扯开小鹿抓着我的手,几乎是逃着离开房间的。
我紧紧的扣上房门,虽然我不信教,却还是在心底划了十字,誓言今晚绝对不再走进卧房一步。
有些局促的走向厨房,开了冰箱拿出牛奶猛灌,希望自己能够从胃部开始冷静起来,手上拿着纸盒装牛奶,我像只无头苍蝇般在厨房走过来又晃过去,几乎要学电视里的搞笑节目,把自己抓起来四处摔,才能遏止满脑子的绮念。
没事的韶昕,你一点邪念也没有,刚刚只是一时失控,不碍事。
不断的自我暗示着,显然不太有用,脑子不断闪过小鹿浓密的睫毛、精巧的鼻梁、形状优雅的唇线,以及每一寸让人遐想无限的肌肤,这麽一晃神,手上的牛奶不小心翻了,溅得满地都是,我赶紧拿挂一旁的抹布蹲下来清理。
清理完之後又觉得不能让自己没事做,於是拿了拖把将厨房的地一次拖过,我本身有一点洁癖,小鹿因为行动不俐落,只能指派一些简单的工作,我又不喜欢雇用外人,因此家务大都我一个人打理,早就很习惯了。
拖完厨房的地之後,又觉得只清理厨房似乎怪怪的,於是我拿起扫把将整个房子除了卧室以外全部扫过,再一一拖乾净,拖完以後又一头热的开始打蜡,将地板每一寸都抹得金光闪闪。
等到我开始擦拭家俱时,天已经要亮了,而我一夜无眠。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对自己这麽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