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摆设简单典雅的室内，小夜灯在墙角绽放微弱的光芒，睡在温暖床舖上的小鹿迷迷糊糊睁眼，反射性往身边摸索，发现温暖的物体不在，揉揉眼睛，伸伸懒腰，小鹿摇头晃脑的就着昏黄的光线四下搜索，还把枕头掀起来看看，发现一无所获，失望的甩甩鹿耳朵，小鹿舞动手脚钻进棉被里，蠕动着从另一头钻出来。
「昕？」
寂静的空间，回荡小鹿自己一人的声音，牠开始觉得有点害怕，但并不慌张，因为小鹿相信那个牠所熟知的青年，不会不声不响的留他一个人。
小鹿盯着不远处的房门，细细的谈话声隔着门板传了进来，呆呆的歪头，小鹿这才注意到不对劲，这里不是小鹿与青年的家，而是一个陌生的地方。
从被窝里爬出来，低头一望，自己身上穿得不是平时的小熊睡衣，而是猫头鹰的，乾爽的身体散发的香味也不是草莓而是百香果。
是青年帮小鹿洗香香的吗？
似乎是回想起什麽非常丢脸的事情，小鹿赤红着脸抓着自己的耳朵，在床上扭成一团，发出无意义的『呀～～呀～～』声。羞涩了好一会儿，小鹿才重新露出埋在棉被里憋得快没气的脸。
不喜欢见不着青年，小鹿决定到门外瞧瞧。
下床以前，小鹿机警的伸手扯扯自己有点自然卷、因睡姿不良而压成奇形怪状的短发，还记得之前不小心睡成洋葱头，竟让大清早起来，对可笑的东西没有防备的青年笑到岔气，虽然很少见青年这麽笑，理应开心才是，但小鹿还是发了一顿闷气，青年拗不过，只好多给一颗赔罪的糖果，这才满意了。
一踏上冰冷的磁砖地板，小鹿就知道糟糕了，牠的蹄子不适合走这种地板，一个不稳就会摔得七荤八素。
然而烦恼不到三秒钟，小鹿就发现几条毛茸茸的花色小毯从床的另一边延伸到门口，临时造出一条小径，青年的细心体贴，又在小鹿心中添了一笔。
安全的抵达门边，谈话的声音就清晰起来，小鹿开了一个小小的缝隙，就见到朝也思暮也想的温柔青年，此刻正抱胸靠在墙上，钟医生背对着小鹿的方向立在一旁，小鹿玩心一起，原来想突然冒出头吓他们俩一跳，钟医生却无预警的向前踏了几步，让小鹿丧失了恶作剧的时机。
钟医生嘀咕了一些话，青年的身体重重的震颤了，竟露出小鹿从来没见过，陌生绝望表情——。
小鹿瞠大双眼，一股没来由的愤怒腾昇而起！
为什麽？
是谁！
是谁让他露出这种表情！
是谁欺负他！
「不可以！」
◇◇◇
真是忙碌的一天哪……。
今天中午过後，阿威帮我一起打理房间，之後便和蓝尼一同回住处赶论文，离开之前说过几天会再来，阿庞知道我不打算回公寓，决定去公司跑一趟，替我和小鹿准备换洗衣物及生活用品，请人秘密送过来，没想到他还顺便帮我弄来一台笔记型电脑，留个纸条说是省得我在钟医生这里变成无业游民。
「韶昕，我有话跟你说。」钟医生在替小鹿做完详细的全身检查、确认没有大碍以後，终於撑不住，拖着疲惫的身子在诊疗室里设置的行军床上睡了一觉，醒来第一件事，便是上二楼来这麽跟我说。
我才把明明身子已经大好、没有再发烧，却依旧睡得呵呵乱笑、不知今夕是何夕的小鹿拖去浴室洗澡，两人发上、身上还滴着水呢。
钟医生面不改色的看着只穿一条四角裤的我，横抱光溜溜、单裹一条浴巾的小鹿，在这样尴尬的情况下，我只能点头应允，钟医生想说什麽，其实我心里已经有个底，小鹿身上无数青青紫紫的吻痕，已经可以说明很多事情。
将一些琐事处理好，钟医生在房门外已等候多时。
钟医生刚开始，只是闲话家常，蓝尼的事、班班的事、一些零碎的杂事。
在我几乎以为钟医生其实并没有要和谈论我与小鹿的关系时，钟医生突如其来、严肃的凝视着我，一字一句清楚的咬字，她问我︰「韶昕，记得我们俩第一次见面，我跟你说过什麽吗？」
突然冷凝的空气，让我有些紧张，即使我已经做好心里准备，但是不是能够承受他人的质疑，还有待观察。
回想起那一日，第一次踏入丽蒂雅综合宠物医院，推开玻璃门那一瞬间传入耳中的叮当响。
『宠物就是这点迷人，一辈子只对一个人忠诚。』
『饲主的职责，就是负责宠物从生，到死』
「记得。」我认真的回应钟医生的问题。
「你是个聪明人，许多事情我不需要说得太明白，也许你会认为我多管闲事，但是……」钟医生垂下眼睛，再次抬起，已经是慑人的凌厉态度，刮得我浑身疼︰「那不是『饲主』应该做的事情。你已经越界了，这荒谬的世界，在不为人知的地方，的确有很多人这麽干，那些人心态是好是坏姑且不论，你自己是怎麽想的？」
「你能够确定自己在将来，不会做出伤害宠物的事？你真的有把握吗？凭得又是什麽？慾望？爱情？你能保证那种东西可以持续下去，直到宠物离开的那一天吗？」
「就算你做这样的事情心中有爱，宠物离开的那一天，你承受得了吗？宠物不是人类，牠的永远，也不过短短二十年、二十年啊韶昕，即使有和饲主一同终老、长寿的宠物，毕竟还是少数，你有坚强到能够忍受这一点吗？」
钟医生一针见血的问题接二连三的迎面袭来，最後一句，她无疑是把我内心深处最深层的忧惧血淋淋的刨出来，痛得我眼前几乎一片黑暗。
二十年……
才二十年……
饲养守则上的最後一页，最後一句，最後一行小字，是这麽写的︰『宠物平均寿命二十年，离开时，如同睡着般安稳，饲主切勿过度伤神。』
我一直试图要遗忘这个数字，将它扔到小盒子里，用一层又一层的枷锁封印，绝口不提，我以为我可以佯装不知，就这麽和小鹿过幸福日子。
但是这问题终於还是浮出台面，我被迫正视它。
小鹿的发上，别着一朵朵我为牠插上的鲜花，在漫天草地上，活泼的追着蝴蝶，背後衬着蓝天白云、阳光普照，牠时不时回眸寻找我的身影，找到我的那一瞬间，绽放比花朵更美、比阳光更耀眼的笑容，奋力的奔回我身边，一个不稳扑倒在地，可怜的一边哇哇大哭，一边呼疼，但只要我亲亲牠，牠就会含着泪水，重新恢复笑靥……
这一切，都会在二十年後灰飞烟灭，徒留一幕幕似梦的美丽画面，时时刻刻折磨我。
我好怕。
怕得不知如何是好。
怕得宁愿选择把这件事情彻底的忘掉。
怕得不断将小鹿的健康几近固执的维持，只因为牠的鹿角、鹿尾巴、鹿蹄不断的提醒着我『牠是宠物』。
我浑身止不住震颤。
怎麽办？我不能这样，我不能这麽怯懦。
我已经决定了不是吗？一辈子当小鹿的天地，小鹿的食粮，这辈子不辜负牠，然而……我竟然还是没有办法承担这样沈痾的重量吗……？
「不可以！」一声娇斥，划破自我周身攀腾而起的灰暗。
小鹿倏地从房里奔出，跌跌撞撞的扑到我怀里，使出浑身的力量抱住我、支持我，向来温润的小鹿，瞳孔中燃起熊熊怒火，小鹿狠瞪着钟医生，不是和班班学来的四不像，而是打从心底发出的愤怒︰「坏蛋！你走开！不准欺负昕，讨厌鬼！讨厌！」
小鹿知不知道，牠正对平时待牠好得不得了的钟医生嘶吼，张牙舞爪的叫嚣着，彷佛从来不曾认识钟医生似的。
为了这麽懦弱的我……。
钟医生沉默了半晌，露出一抹寂寞的苦笑︰「看来我被讨厌了呢……不过韶昕，你知道我说的是事实，我希望你可以真正的面对它，而不是沉溺在虚幻的幸福里面，我……曾经也跟你一样，我不希望见你和我一样付出惨痛的代价，所以……你能够理解吗？韶昕。」
我的脸色微白，迟疑了一下，还是朝钟医生艰难的点头。
钟医生临走前，想摸摸小鹿，却被小鹿一掌拍开，纤手泛起一块红痕，钟医生也不生气，从口袋里拿出一颗圆形的糖果，小鹿还在生气，闻到香气却忍不住伸手掐住钟医生手上的糖果，让小鹿惊异万分，钟医生趁小鹿闪神，将糖果塞到牠嘴里，笑着说道︰「这是道歉的礼物，真对不起，医生不是故意的。」随即潇洒的转身下楼，远离我和小鹿的视线范围。
小鹿楞楞地发了一会儿呆，嘴里自动自发舔着比一般市面上卖得还要更香甜的糖果，回过神来，疑惑的抬头看我，发现我的表情已经恢复正常，甚至对牠绽出一抹浅浅的微笑。
「昕……。」
我让小鹿面对我，用手指轻轻划过小鹿头上的角，以及毛茸茸的鹿耳朵，我轻声应道︰「嗯？」
「钟、钟医生欺负你？」
「没有。」我摇摇头︰「你才是，吓到钟医生了。」
「可是……她、她真的没有吗？」小鹿的眉头纠结。
「真的，我什麽时後骗过你。」我失笑，小鹿有时候还挺固执，难应付，戳戳小鹿脸颊的圆形鼓起，我说。
「有！」小鹿嘟起嘴。
「有吗，什麽时候？」我问。
「就……就那个那个的时候。」
小鹿突然涨红了脸，一眼就看出牠想到不该想的事情。
「哪个哪个的时候？」被小鹿的模样给逗乐了，我忘却适才锥心似的疼，坏心的问道。
「昕明明说过不疼的……」小鹿轻声嗫嚅一句。
我没说话，捧着小鹿的头，俯身吻上牠，小鹿柔嫩湿润的嘴里，糖果的甜味传至我口腔，小鹿闭上眼睛攀附着我，我一直吻得牠无法呼吸、手脚发软，光顾着喘息为止。
小鹿靠着我的胸膛，羞涩的在我耳边甜蜜的呼吸，任我将牠抱回房间，走向床舖，一起钻进被窝牢牢的抱在一起，纯粹的分享体温，感受两人在一起的温暖。
我哄着小鹿睡觉，但也许是睡多了的缘故，牠的精神似乎特别好。
「昕高兴的时候，会哼星际超人Q的主题曲，有时候是梦幻跳跳鼠的……。」牠说。
怎麽突然提这个？
我都趁小鹿不注意的时候，哼一些我偶然听到的陌生旋律，还是被小鹿发现了吗？以及，我哼的竟然是卡通歌，还是什麽星际超人Q？跳跳鼠？
为何卡通歌都那麽好听，这是诈欺。
没来由的懊恼。
「生气的时候，眉毛会长这～～样。」
小鹿在我怀里将自己的眉毛往上推，引人发噱。
「难过的时候会绷着脸的昕、感动的时候会摸头发的昕、无聊的时候会玩手指头的昕，坏心眼的时候会眯眼睛，很奸诈的昕……」
我听着小鹿眉飞色舞的一样一样数，才知道，原来其实我在牠面前，有这麽多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表情。
「每一种昕我都好喜欢、好喜欢，那天晚上，昕一边哭，一边跟我说『对不起』，我也觉得好喜欢，因为我又知道了一个我没见过的昕，那个昕会对我撒娇、依赖我、让我觉得自己可以为了昕，办到很多很多昕自己一个人办不到的事情……。」
说着说着，小鹿突然黯淡下来︰「可是我不喜欢刚才的昕……好像、好像一眨眼就会消失不见，跑到我找不到的地方，我不喜欢……不喜欢这样……昕不要自己藏起来，跟我一起好不好？就算是来自巴拉巴星球的邪恶魔王库达，我也会哼～～～嘿～～哈～～这样，和昕一起打倒他……」
小鹿在床上不安分的挥动手脚，我一边忍不住要为小鹿愚蠢的动作发笑，一边使劲的眨掉眼底升上来的雾气。
小鹿见了，赶紧亲亲我，摸摸我的脑袋，哄我的动作倒是挺熟练。
「答应我，不可以自己藏起来……」
「……好。」
我闭上眼睛，任泪水滑落。
想不到，我会在小鹿面前二度落泪，真是愈活愈回去了……。
◇◇◇
三天来，我和小鹿都待在丽蒂雅宠物医院二楼的活动空间，除了没有病患来访的休息时间能够下楼，过的便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掩人耳目的日子，虽然我过去的生活和现在没啥两样，但主要是心情问题。
想起当初之所以答应使用本名，是因为那小说的内容几乎就是在描写我的内心世界，我把过往持续有在撰写的一些零散的片段，赋予一个超现实的主轴，女主角以母亲为蓝本，用很短的时间完成的，我还记得我得奖的时候，小鹿才刚刚会讲话呢。
唉……早知道会惹出这一连串的风波，当初要出版《左手的昼夜》时，就不应该答应使用本名才对。
我懊恼的想。
今天阿庞和阿威都跑来丽蒂雅，据阿庞的理由，说是怕我和小鹿两个太无聊，和班班一起来和我作伴（就我个人估计，他被在工作场所出没的记者缠得烦了，请了长假在家没事干，班班又经常暴睡，一个人寂寞不已才来的）。
阿威则是带蓝尼来做定期抽血检查，听说蓝尼最近又开始恶化了，急得阿威整个人都神经质起来，非得要找个人多的地方待着，果不其然，蓝尼被钟医生判定要开始长期住院观察，阿威正考虑要不要和我一块儿住在这。
趁着两个钟头的休息时间，小鹿拖着刚睡醒的班班到浴室去玩吹泡泡，阿威在楼下隔离病房照顾蓝尼，我和阿庞坐在楼梯间进行阿庞所谓的『男人的对话』。
「嘿，韶昕，我记得……高中的时候你就一个人住了吧？」阿庞抬头想了一阵，接着笑道︰「真怀念啊！那时候在班上，全部人我就对你印象最深刻，没想到在我有生之年，竟然可以遇到大剌剌啃着只有白饭和半颗咸蛋的便当，还面不改色的人，让我这个在温室生养的大少爷从此体会到民间疾苦，发誓要当你的好朋友，好好救济救济你不可……。」
我痛苦的高中时代，竟是因为便当而拉开序幕吗？
见到我极度不以为然的表情，阿庞嘻嘻笑︰「开玩笑的啦！其实……」
阿庞说，我当初在班上简直是异类中的异类，模样生得很好看，个性却阴阳怪气的，任何时候都是自己一个人默默的做自己的事，不与外人打交道，开学三个礼拜了竟没人听我说超过三句话，直到有一天中午休息时间……
『韶昕同学，我发现你每天都是这麽吃耶？』一名留着长发的女同学凑了过来，其他人似乎发现和我说话的契机，一个一个围了过来。
『是家里有困难吗？真可怜啊……』
『就是、就是啊！吃这种东西怎麽会饱嘛！你们大家说是不是？』
『我上次在办公室听老师说，你一个人生活啊？爸爸妈妈都不在身边……』
『唔哇～那不就更可怜了吗？你一定很寂寞吧……』
当时阿庞和另外一批同学坐在斜对角聊天打屁，见我四周围闹哄哄的，不禁好奇的注视着我。
只见我当时缓缓放下餐具，用不带一丝热络的冷淡语气，说了自开学以来最长的句子︰『我不觉得自己哪里可怜，你们与其在我身上投注过度泛滥的同情心，不如先管好自己的事情如何？』
之後我在一次全国模拟大考获得第一名，不仅拿了一笔高得吓人的奖学金，还免除三年学费，从此以後再也没人为我艰困的家境而付出无谓的同情，我用实力告诉所有人我并不想当一个可怜人。
「那件事到了毕业典礼，还有人忿忿不平的提出来讲呢，可是我当时心里只想着『天，这家伙实在是酷毙啦！』。」阿庞回想着过往的时光，相当愉快。
正当我听得无聊到呈现放空状态时，阿庞突然伸手勾住我的肩膀，朗声说道︰「来，跟你最好的哥儿们说吧！你和钟医生一照面就尴尬，别以为我看不出来，肯定有麻烦事……不会是你跟人家告白结果被拒绝了吧？」
再一次对阿庞的敏感到惊讶，虽然方向偏得离谱，但能嗅出我微妙的变化也是相当不容易。
要跟他说吗？我和小鹿的事。
但我实在无法预测说了之後阿庞的反应……还是就这样让他以为我告白失败好呢？
见我许久不说话，阿庞挑起眉头︰「喂喂喂……我说，你也不用摆出这麽为难的样子，什麽大不了的事不能说啊？你老这样谁知道你心里在想什麽？」
为难的表情？我吗？
忽然想起多年前的某日。
那天下午，雨下得好大。
母亲和才刚上中学的我一前一後走在街上，两人浑身上下彻底湿透，才刚经历过一场亲戚间丑恶的唇枪舌战，两人都已经精疲力尽。
我在倾盆大雨中，遥望着母亲逐渐远走的娇小背影，内心止不住的鼓噪。
『妈，你恨我吗？』
不知不觉，我已经这样大喊出声，视线已然朦胧，我始终分不清楚我当时的心情，到底是难过到什麽样的境界，竟让我藉着雨水掩饰、尽情流泪都办不到，乾涩的眼球，在被雨滴猛烈的拍打之下，只留下疼痛而已。
母亲缓缓停下脚步，不发一语。
『为什麽不说话！你老是这样、老是这样，知不知道我觉得很烦！就算恨我、厌恶我也罢，说出来啊！有什麽话不好说非得由着别人说三道四不可？让我知道那些不堪入耳的批评对我有什麽好处！』我大声质问着，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如同泣血般嘶吼出声，脆弱得禁不起半点挫折，那时候，我只是个孩子。
母亲转过身来，那一幕我这辈子忘不了，她向来淡漠到几乎没有温度的美丽脸庞，隐隐浮现出为难万分的神色。
在冰冷的雨滴拍打下，这样的表情，却比任何时候都更伤人。
我真的……和我的母亲是一个样子，即使我曾经如此痛恨那样的态度。
「……昕，韶昕。」阿庞的呼唤声让我回过神来︰「怎麽说着说着你就神游去啦？」
我还没反应，便看见小鹿拖着又睡成大字型的班班出现在楼梯口，浑身湿答答、沾满肥皂泡泡沿途奔过来，看样子待会肯定又要清理了。
小鹿单手抓着脸盆，兴奋的喊着︰「昕、昕，你看，我弄出好大好大的……阿哩？泡泡不见了……」小鹿望着空空如也只剩下肥皂水的脸盆，小小的泄气了。
我起身走到牠身边，每接近一步，勇气就多一分，当我将失落无比的小鹿拥入怀中时，内心已经被幸福胀满，再也没有恐惧，同时下定决心。
於是，我撇头对身後的阿庞问︰「你真的想知道？」
阿庞闻言微微一愣，随即双眼放光，咧嘴爽朗的笑。
◇◇◇
阿威一边替蓝尼按摩复健，一边疑惑的向我问道︰「韶昕，阿庞怎麽一副呆滞的样子，发生什麽我不知道的事了吗？」
只见阿庞手里捧着熟睡的班班，拿张椅子坐在隔离病房的一角，双眼化为两颗绿豆，嘴巴开开的魂飞天外去了。
「没，只是有点接受不了事实而已，别理他。」我说。
小鹿已经换过乾净的衣服，此时脸红红的靠着我磨蹭，沈溺於我不久前形同爱的告白的言论，久久无法抽离，现下还在飘飘然呢。
「这样啊……」
阿威似乎了然於胸，和阿庞比起来，阿威聪明得多了，或许他早察觉了也说不一定。
眼瞧着休息时间快过了，我决定带小鹿回二楼去，正要离开，便听见最里面用帘子挡起来的病床，传出阵阵痛苦的哀鸣。
阿威顿了一下，停止按摩的动作，接着转头对我说︰「韶昕，麻烦你去叫一下钟医生，我去看看状况。」
不久，钟医生随我一起回到隔离病房，病床的拉帘已经开了一个人大小的缝隙，阿威的背影刚好挡住里头的患者，阿威柔声说着一些安慰的话，但很显然效果不彰，痛苦哀鸣声不断。
只听受伤的宠物含含糊糊的说了一些话，阿威刚开始拒绝，宠物便擅自伸出包满绷带手臂，越过阿威拿了什麽东西。
就在这个瞬间，丽蒂雅综合宠物医院，隔离病房内，响起了凄厉无比的惨叫——！
「什麽事、什麽事？」阿庞从呆滞中惊醒，连睡梦中的班班也因此抖了几下。
「昕……咿唔唔～～」小鹿泪眼汪汪朝我扑过来，很显然被吓得不轻。
「医生……给我叫医生来！医生！」一把拔尖的纤细男声，正歇斯底里的吼着。
阿威不知所措，转头看向钟医生，钟医生赶紧越过我，走向前去喀沙一声拉开帘子，一名年轻的男子倒卧床榻，挣扎着要起身，一头瀑布般翠绿色混杂明黄色、红色与淡紫色的长发随之滑动，颇有落难摇滚歌手式的颓废感，脸孔却是标准的古典美人。
这样与众不同的发色，衬得牠即使浑身上下伤痕累累、额头上、手上，以及背部透漏牠种类、与发色相近的一对翅膀都捆上一圈又一圈的纱布，整个人看上去依然华丽非常，甚至连伤都像一种装饰，完全可以想像牠穿着造型别致的皮衣皮裤、身上挂满一堆叮叮当当响饰物的模样。
「牠是……」阿庞皱起眉头，猜不出有什麽宠物长得这样骚包的。
我倒是从牠的翅膀看出来了，是以『天使』为概念培育出来的鸟类宠物，翅膀纯粹是身体的一部分，并没有飞行的功能，如此五颜六色，又是专卖店一贯贩卖的大众宠物，相信应该是鹦鹉的一种。
鹦鹉颤着指尖，举起钟医生忘在矮柜上、给宠物修剪耳朵毛时用的小镜子，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大口的抽气，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我……我……我毁容了！不～～我这举世无双独一无二的美丽脸蛋，天啊！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全都是擦伤，呜呜呜……我不美了……我一点都不美了……死了算了，我不活了……」
刚刚听那声惨叫，害得众人以为事态严重、紧张兮兮，闻言不禁一片鸦雀无声，只剩鹦鹉悲凉的啜泣独自缭绕。
一只……自恋的鹦鹉。
沉默了老半天，阿威第一个反应过来，语气生硬的说︰「……所以我不是告诉你，脸上那点小伤并不会怎麽样好吗？」
听起来阿威似乎破天荒动了肝火，对他而言，轻易言死是非常不礼貌的事情。
「你这人从刚刚就罗哩八唆的，我哭我的干你屁事？怎麽？你是医生吗？」鹦鹉靛青色的瞳孔上一秒还沁着我见犹怜的水光，下一秒就大大翻脸，狂妄的态度叫人不敢恭维。
阿威一听更是火大，勉强按耐住脾气，沉稳的回道︰「将来是。」
「哈！我还以为你多厉害呢，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哪来的什麽『将来是』，还没当成医生就少在这装模作样一边儿站去！」
……多年以後，阿威才透漏自己就是听了这句话以後，彻底燃烧了(怒火？)，不顾父母的反对，隔天一早便冲到大学办事处填了转科表呈上去。
「喂我说你怎麽说话哪！阿威是关心你才安慰你的。」阿庞为阿威忿忿不平，没想到却被华丽丽的反打一拳。
「瞧你这德行就知道一副多管闲事的脑残样，好好先生少当吧你～迟早得吃大闷亏，到时候欲哭无泪别说我没告诉你啊。」鹦鹉一脸不屑，阿庞嘴都气歪了。
……而这句话也在不久之後的将来应验了。
「你他妈叫什麽名字？我何宇庞今天不把你揍成残废我就不姓何！」阿庞露出恨不得将鹦鹉拆吃入腹的表情，我赶紧拉住他，免得他真的扑上去，对负伤的宠物动手动脚。
「行了，别吵了。」钟医生充满威严的说道。
「你……」鹦鹉被钟医生按倒在床上，牠虽然想反抗，无奈体力不支，只好乖乖听话。
钟医生不理会鹦鹉凶神恶煞的目光，居高临下的盯着牠︰「你需要好好静养，除了翅膀的伤口复原不易，其他地方都恢复得很好，以我的技术不会留下什麽疤痕，不必杞人忧天，也希望你对这里的所有人都保持尊重，我是这里的医生，同样也是这里的主人，你要是不想之後的日子太难过，就安分点。阿威，麻烦你替我拿到柜台拿新的绷带来，牠伤口裂开了。」
果然，鹦鹉活动过於剧烈，身上某些较严重的部位，已经开始渗出点点血迹。
阿威闷闷的应声，埋头去了。
「阿庞，你先带班班到外头去，韶昕，时间到了，先上楼吧。」
我点头，拉着小鹿乾脆的转身离去，阿庞还在後头恨得牙痒痒地，而我对鹦鹉留下了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坏的印象，至於小鹿则是搞不大清楚状况，只知道有个喜怒无常、既大叫又哭泣再生气的人把在丽蒂雅里的人搞得火气一个比一个大，当然未来也还是会一直持续下去。
◇◇◇
回到房间，小鹿就直扑卧房特异为牠安置的玩具区，滚得不亦乐乎，我走到房里原来就有的书架前，钟医生的藏书相当齐全，各式种类都有，我还无意间发现到她也买了我写的书。
我挑了一本没看过的蓝皮书便席地而坐，专注的看了起来，我看书时，整个人会相当投入，几乎听不到外界传来的声音，除了——
「昕。」
「嗯？」我的视线离开书本，专注的对象从文字变成小鹿。
小鹿眼睛瞪得铜铃大，一副没料到我会回应牠的模样，随即脸红到耳根，嘻嘻笑两声，说了句『没事』。
我虽感到疑惑，却也没太在意，重新投入书本里。
就这样过了十分钟。
「昕。」小鹿又喊我。
我再次抬头将注意力集中在牠身上，对於牠煞有其事的在不远处正襟危坐感到一头雾水。
「嘻嘻……没事，叫叫看而已。」小鹿的眼里绽放出愉悦的光芒，心花朵朵开。
我挑起一边眉头，考虑要不要问清楚牠频频叫唤寓意为何，刚好书本正看到精彩处，思考了一阵，便决定继续埋首书中。
又过了十分钟……。
「昕。」这次小鹿稍稍贴近了一点，满怀期望的在一旁猛盯着我。
我没有挪开视线，而是直接将书本啪的阖上，摆到一边，伸手将小鹿勾过来紧紧抱住，小鹿吓了一跳，意思意思挣动了几下，便乖乖的待在我怀里。
「昕怎麽不看书了啊？」小鹿羞答答的问。
「你不就是要我陪你才这麽烦人？」我说。
「才、才不是……」小鹿结结巴巴的喊，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还说不是。」我掐住小鹿小巧的鼻头，趁势在牠额头上印下细碎的吻，另一手在小鹿纤腰间温柔的游移。
小鹿的睫毛颤动着，赤红着双颊，主动的凑上来轻啄我的嘴角，我任牠尽情的品嚐，在小鹿专属於我的同时，我韶昕也同样的专属於牠。
「昕……」
「嗯？」
我用手指轻轻挑开小鹿的刘海，小鹿在不知不觉中又成熟了一点，少年的影子正一点一滴的淡去，可爱娇俏的脸庞，除了更加精致漂亮以外，也多了一丝丝雄鹿应该有的气宇轩昂，相信不久以後，会更加令人移不开目光。
「那个啊……昕对阿庞说的话，我可以……再听一次吗？」小鹿和我互相厮摩，传递彼此的体温。
『阿庞，我这辈子，只有小鹿了，所以，你就打消未来和我作亲家的念头吧。』我紧紧牵着小鹿的手，坦承的同时，我也感觉到内心无比踏实。
「那句太长了。」我坏心眼的婉转拒绝。
「唔唔……」
小鹿不满意，啃住我小小任性了一下，可惜我一旦决定不说，就是不说，有时候情感浓烈到一个极限，非是言语可以道尽，只能心领神会，这麽说虽然听起来有些抽象，但这便是我真实的心情。
我微笑着，对自己的想法感到有些羞涩，被小鹿的害羞给传染？
为缓和逐渐失序的心跳，我刻意转移注意力，悄悄的将手滑入小鹿的衣襟当中，一路往下。
「昕、昕，你在碰哪里啊……」
「你说呢？」
「会、会被钟医生他们听到……」
「那我们就小声一点。」
「啊……」
「嘘——。」
抱歉了，小鹿，即使你是这麽样牵动我心神，但我偶尔也是会爱面子的啊，也许以後，我会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