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缺口 — 13.

*歌曲连结--萧邦《离别曲》(连结放在书本简介)

「小琴,有你的信喔。」

「喔,妈你放在桌上就好了。」我持续低着头,草草敷衍後继续和我的国文拚命,下列各字何者意思不同,我最讨厌这种没有意义的东西了。

「音乐机构怎麽会寄给你信啊?」妈妈疑惑地问了一句。

「啊?」我一惊,把那封信悄悄塞到书本底下,笑了笑,「没什麽啦,可能是建议我去报名而已。妈你快去煮饭,我有点饿了。」

「嗯,你乖乖念书就好,不要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写到一个段落,我趁妈妈还在厨房的时候拿出信件拆开,紧张地边浏览内容边张望厨房的身影。地点是在学校附近的一所高中,时间呢……我一怔,怎麽会,是那一天,我生日後一天,爸的忌日。我还打算今年已经可以去面对,去看看爸顺便上香了,事实却让我拐了一个弯,该说命运真是捉弄人吗?

这几年来,我没庆祝过生日,和朋友说的总是假生日,因为我怕自己无法面对,每次到了生日,就会想到爸爸的冲动。闭上双眼,我疲倦的叹了叹。

就跟妈妈说要和朋友出去好了。把信夹在讲义,我起身走到厨房。

「妈。」我轻喊,从後头抱住她的腰,「吃什麽?我帮你。」

「唉唷,怎麽突然这麽贴心来帮忙?不用了啦,你去读书吧,不是快考试了吗?不想念书就看一下电视休息吧,我快弄好了,等一下就可以吃。」

我松开了手。在走到客厅之前,我回头望了妈妈一眼,那一眼我凝视她的背影很久,那一眼让我渐渐红了眼眶,那一眼让我看出了妈妈已经慢慢老了。我不能让她挂心,我必须让她放心和骄傲,她需要一个孝顺的女儿。

可是,「对不起。」我喃喃自语,把眼泪和酸楚吞回肚里。妈,对不起,有些事我必须完成,必须辜负你。

「妈,下下星期六我要和朋友出去喔。」

「去玩啊?」妈妈挟了一口空心菜到我碗里,笑笑地问。

「嗯,逛街看电影吧。」

「几号?我看看……十九号?那不是……好,我知道了。你去玩吧。」

我低头扒饭,没有多说。

比赛我不能一个人去。等我发现这个问题,已经距离比赛只剩三天了,我能找谁去?妍茹不行,她最近已经很累了,绎娴会听不下去,吴崇凡呢?他最近好像都很忙。我把电话簿都翻遍,最後也只剩下一个人选。

孙聿泽。

「你星期六有空吗?」

「唷,要找我去约会啊?」

「少臭美,我有场很重要的比赛,我想我需要有人陪,可是找来找去就只剩你可以约。你可以吗?」

「所以我是剩下的人选?真可怜。」

「如果不行我一个人去也无所谓。」

「好,好,我没说不行,听你的口气好像是很重要的比赛,我那一天要骑摩托车去载你吗?在哪里?早上还是下午?」

「我看一下。」我翻出那张纸,「是下午一点开始。在学校附近的永春高中,我想我自己坐公车去就可以了。」

「那我在那里等你。」

「好。」我紧握着手机,降低了音量,「谢谢你。」

「反正我也没听过你弹琴,抵销罗。」

那几天我开始发愁,吃不下饭也无心念书,每天都提早回家趁妈妈下班之前拚命地练习,练到指尖些许发疼才知道该休息,而就算疲累,我依然无法抑制自己满溢的焦虑,不断不断地霸占我的心思。

这真的是我参加过最重要的比赛了。

如果有老天爷,能不能就保佑我这一回?我把所有的押金都赌上了,爸的期待、我的梦想,若要我做抉择,我宁可放弃念书这条路,毅然决然走上音乐,只要未来有出路的可能,我愿意努力,去获得更多的荣耀。

别担心。我难以说服自己,甚至到了比赛前一天还要靠安眠药入眠。

比赛当天的天气很好,舒适宜人的气温,久违的太阳露脸将它所到之处带来温暖,我站在永春高中的校门口,抬头看着蓝天白云,轻轻慵懒地吐出一口气,终於走到今天了,是成是败,全看这场比赛。

所有事情在今天都要成定局。要钢琴,或者学业。

「你今天穿的很淑女耶,不过穿这样不冷吗?虽然今天的天气预报说会回温一些,但毕竟现在可是冬天呢。」孙聿泽弯腰,仔细打量我的装扮,将目光停在我赤裸的小腿,啧了几声。

「是有点冷,不过一下子而已嘛。」我反覆搓揉手掌心,呵了几口气,无奈看他一眼,「你穿的很随便耶,今天算是个大比赛,评审大部分都是国外的名音乐家,你只穿衬衫牛仔裤就来了?」

「我原本还打算穿海滩裤。」

「到时候被赶出去我才不会救你。」

「干麻一定要亏我?」他走到我身旁,「你最近都没睡好?黑眼圈都跑出来了,不用紧张,你实力很坚强啊。」

「你不是没听过我弹琴吗?」

「我相信你啊。」他轻笑,俯身看着我,眼神带着信赖和支持,「难得你今天都穿小洋装出来了,好好表现吧,拿第一名给我看。所以现在,放轻松,去报到准备,我会在台下看你的。」

他难得以很认真诚挚的口吻替我打气,我点头,把他的字句搁在心中细细琢磨,我反覆想着他的笑脸,这也是目前能让我自己分心的唯一方法。站在准备区,我不时回头看孙聿泽所在的地方,当我转头时他总是会迎上我的目光,用唇语无声对我说加油。

但是一到开场,我又无法压抑的感受胃在翻搅的难受。

脑中乱糟糟的一片,就连等会儿要弹奏的曲子都没办法好好哼着旋律,我觉得好冷……闭着眼睛,我突然浮现爸爸的面貌,露出了浅浅的弧度。

「以琴,你要记住喔,弹钢琴要保持很平静的心灵,把曲子要表达的心情放在心里,跟着旋律起伏,把感情融入曲子,你就是钢琴,要把这首歌弹给大家听,让大家知道你在想什麽,曲子是快乐还是悲伤,你要先去体悟。」

「……这好难喔,我听不懂。」我坐在琴椅上晃着光脚丫,噘起了嘴。

爸爸把我抱起来,放在他的大腿上,耐心地继续讲解,「如果爸爸弹琴给你听,你听的出来我在弹什麽吗?」

「当然知道啊!」我兴奋地看着爸爸,「爸爸有时候弹的很快乐,我会想跳舞,有时候我听了就会好难过。」

「这就对了啊,爸爸就是想把这样的心情传达给你。音乐是有感情的喔,所以你要用心去弹,才能让别人也知道你的心情。」

「喔。」我似懂非懂地点头。

「以琴好聪明,不愧是爸爸的女儿。」爸爸夸赞地摸摸我的头,又开心地弹了一首舞曲,让我在一旁手足舞蹈,不亦乐乎,而他眼中的温柔停留在我身上,毫无保留的给予了我。

「……第四十六号、第四十七号请准备。」广播甜美的声音把我从回忆的漩涡拉回现实,我匆匆整理头发和衣服,没有多余心思准备,却不再害怕了。

「第四十七号,彭以琴。」

我缓慢从舞台步幕旁走到中央,全场安静地彷佛只剩下我踩着矮根鞋在木板上发出的喀喀声,天花板的灯光打在钢琴上,我在钢琴前对评审微微鞠了躬,拢了拢自己的裙子後坐在琴椅上,只坐二分之一对我而言才刚好。

双手放在琴键上,盯着它几秒,我抬起手,深吸一口气,流利的在钢琴上跳跃、旋转,我勾起一笑,脑中满满的都是爸爸的身影,他对於钢琴的热烈、对我的呵护、还有那麽多压抑在心中的疼痛难耐,在一瞬间都涌入了眼前,唯有钢琴才能让我更接近他一点。

爸,你看见了吗?我在弹着你最爱的钢琴呢。轻快的节奏,这是指定曲,莫札特第十八号D大调钢琴奏鸣曲第一乐章。

最後一个音落下,我的手慢慢移开。

「以琴是爸爸在世界上最爱的人喔,是我的心肝宝贝。」

「那和钢琴比起来呢?」

「这个嘛……我要想一想。」

「还要想,爸爸说谎,爸爸根本不爱我嘛!」我大声嚷嚷,用小小的拳头揍了爸爸的胸膛,但其实我根本没有生气,只是一时兴起,闹着玩而已。

「爸爸才没有骗你,我最爱你了,好不好?」

我脸上的笑越来越难过,用力撑起的肌肉不再自然,而转变成一种僵硬,不能哭,要忍住,现在还在比赛,还有一首自选曲,这是很重要的一首曲子。

因为要道别了。

这是在爸爸生前,我听他弹的最後一首,也是仅仅一次我看他那麽悲伤,不再温和的脸庞带着凄凉,每个音色都敲进了我心里。

萧邦的离别曲。

缓慢的开场,那熟悉的场景彷佛回到了现在,爸爸的身影近在咫尺,我却无法碰触。他带着一抹我从未看过的微笑,明明是那麽爱我的爸爸,明明是把钢琴当成崇拜的爸爸,明明还是爸爸,为什麽却好像变了一个人?

优美动人的旋律,可是背後隐藏多深沉的情感,不需用心倾听就能感受到那股悲伤的压迫,狠狠压在我的胸口,这几年来从未松动过。

全场安静的只剩下琴声流泄,弹琴的人好像不是我了,我在朦胧中看见一个模糊的宽阔背影,琴声温柔如明月,却悲凄如别离,有好多心情哽在喉头,只要稍微扰乱就能让我泪如雨下,但我没有,我仅是凝望着他,一遍又一遍,想牢牢刻画在心头。

如雷贯耳的掌声让我惊醒,我一愣,才发现已经弹奏完毕了。

一直到後台,低沉的嗓音还在我耳边回荡。

我坐在椅子上,直勾勾看着前方发愣,不断扩散的失落腐蚀我自以为的坚强,结束了吗……一切都结束了。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却觉得好不真实。

一抹温暖覆盖在我的肩上,孙聿泽将他的外套披在我身上,「你弹的很厉害啊,我都听傻了,还有外套借你穿吧,看你一直在抖。」

「是吗?谢谢。」

「还有多久要宣布成绩?」

「不知道,你可以帮我去看吗?」

他点点头,走出休息室,过了几分钟又回来,「等等就结束了,可是要在晚上才公布,还要回来。你晚餐想去哪里吃吗?」

「……我吃不下。」

「都结束了,你也该好好吃个饭吧?」

「抱歉。」我低声道歉,双眼沾上湿润,我不明了为什麽结束了,心里却还是空洞的,明明我已经发誓过,从今天以後我要好好的过生活,不论结果是钢琴还是学业,都要踏实的走出每一步。

心却还是,好痛。

「这附近有一家餐厅,我们一起去,要不要吃就看你。」

「好。」

有些事情过的越久,当你以为会麻木了,却在伤口撕裂的刹那才知道其实只是自以为的痊癒可笑的敷衍了疼痛,根本没有结痂,反而溃烂发脓了。我们都自以为能够做得到忽视和承受,但当那些事情摊在心上,才发现自己有多渺小,微弱的力量根本不足以支撑带来伤痛的一切。

而我在这一天,完全无法承受那些伤口排山倒海而来的冲击,击垮了我,再也无法装作没事,只是也无法恣意崩溃痛哭,我还得等待,等到结果出来之後再说,目前我还不容许自己胡思乱想。

整顿晚餐我只是看着他吃,一口都没动。

「我还是第一次看你这麽颓废。」他嘲讽的睨我一眼,「还好吧,要说说吗?你不会平白无故参加这场比赛,更不会突然这麽堕落。」

我保持沉默。

「嘿,你在这里等我一下,别动喔,我很快就回来。」

我答应了,站在原地发呆,仰头就看见了夜空,除了一钩弯月之外什麽都没有,真是空旷啊……没有星星的天空。小时後好像很喜欢星星,常常吵着要去山上看夜景,偶尔爸妈会很心血来潮的带我去,我便兴奋的不像话,又叫又跳的,大概是满天星星壮丽的景象震慑我的视野吧,我一直觉得那是世界上最美的景色了。

「来吧,给你。」

我吓了一跳,因为他伸手给我的是仙女棒,他另外一只手上也有。

「你买这个干什麽?」我乖乖接过来,纳闷着。

「你不是说你喜欢夜景吗?现在时间太赶,不能带你去看人造星星,委屈点用仙女棒替代罗。」他说的理所当然,耸肩笑着,「还可以接受吧?」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我吸了吸鼻子,有点感动。眼前光芒的耀眼夺去了我的目光,我随意晃动着,擦出的火花不断掉落地面。我随口问他:「不过你是去哪里买来的?」

「我以前都会在这附近跟一家杂货店老板买,我跟他是旧识了啦,买东西都八折,刚刚突然想到就跑去买了。」

「我好久没玩仙女棒了,很开心。」

「开心就笑一个吧?」

我勉强扯了一个我觉得最自然的笑容,他却马上眉头一皱,露出难为的表情,「算了,难看死了,还是别笑比较好。」

「没品的,你去死我比较开心。」

「恢复罗?那我们回去吧。」

走在他身後,我忽然有股错觉,我喜欢他吗?从遇见他到现在,好多次都是他陪伴在我身旁,再难熬的事情有他在好像就没有什麽过不去的难关,他的存在彷佛一种信念,能让我度过每一次低潮,我早已习惯有他出现,那假如哪一天他无声无息的消失了,我怎麽办?我能毫无芥蒂的继续走下去这个人生吗?

他之於我到底是什麽关系、什麽心情?

我们有可能,跨越朋友之外的关系吗……

「发什麽呆?要开始颁奖了。」他用手指弹我的额头,而我吃痛叫了出来,不甘示弱的也挥拳打他手臂,顺便嚷着痛。

「首先,先恭喜大家比完赛了,我们很高兴来到台湾,可以见识到这麽多人才,这让评审们都很惊讶这次参赛者的水准,每个都深藏不露呢!而我们会如比赛简章上所写的,挑出一名选手到科隆进行免费的培训,其余优胜两名给予一万元的奖金。」台上的男人摆出制事化的笑容,虽然外表是西方人拥有深邃的五官和蓝色的眼眸,却带着一口流利的中文,这点让我很惊讶。

但也开始紧张了,我握紧双手,舔了舔乾涩的嘴唇。

「别紧张。」他低声说,用手肘轻碰我两下。

「我想我们先请各位评审致词吧,顺便请教一下这次比较多人的缺点以及优点。」麦克风转到了几位稍带年纪的评审,大多都是音乐家,有几个钢琴家甚至在近期都有听闻,至於他们霹雳趴啦一连串的英文我一句都不懂。

「我来翻译一下。」那位自称叫约翰杰斯利的男子说着。

他说的我完全没有丝毫听进去,我喃喃自语说了,「废话一堆。」

「冷静点。」身旁的人又撞了我一下,他甚至伸出手握住我的,我愕然想缩回我的手,他却牵的更牢,在我耳畔耳语,沉稳的让人心安,「别担心,你已经做的很好了,不需要想太多,也只是白费。」

「现在,精采的时刻到了,要先宣布优胜两名!」

我马上抬头,双眼紧盯着约翰杰斯利,他穿着一袭白色西装,脸上免不了几许皱纹,笑起来眼角还会多出几条尾巴。

优胜都不是我。

开心的是有可能是第一名,不过也有可能什麽都没有。

拜托……我辛苦了这麽久,能不能发生一点奇蹟?我不停深呼吸,心跳越来越快,而时间似乎在约翰杰斯利宣布第一名的时候凝结成冰点,屏住我的呼吸。

「第一名,我们恭喜就读国立海洋大学的王晟!」

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一名理着笨拙的平头、身穿蓝色格子衬衫和牛仔裤的憨直男生掩盖不住脸上的喜悦,带着笑容和满脸的骄傲上台领奖,发表得奖感想的他竟开始哭哭啼啼,说话语不成意,甚至要拔掉眼镜擦眼泪、擤鼻涕。

看着他,我没注意到眼泪也从我眼角缓慢流出,流到了嘴角我才尝到一股咸味,失望越来越大,到最後我也顾不得台上还没结束,就从左侧的出口跑了出去。

止不住的溃堤,我忍不住,原来我还是失败了……孤掷一注最後换来的还是满身伤痕,对不起,爸,我没能达到你的期待,我失败了,我不是你的乖女儿,我还是做不到你期待的那个顶端,所以你对我很失望吧……

原来是我高攀,我以为别人羡幕的眼神和老师肯定的称赞就是足够能力,已经够厉害了,结果呢?什麽都没有,我还是有待加强吧,毕竟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可是,我还是忍不住斥责自己,怎麽不再努力一点,或许再加把劲,至少能拿到优胜,但都来不及了,事实就是摆在我眼前,我落选了。

我是这麽糟糕,什麽事都做不好。

「等等,你还好吗?」他从身後抓住我的手腕,他一看见我满脸眼泪,瞬间惊讶的说不出话,不断停顿说着你……却想不到要如何安慰我。

「对不起……」我没来由的抱住他,他过了好几秒才伸手拍着我的背,无声的安慰让我的哭泣更肆无忌惮,「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哭喊。

「没事了。」

「爸,对不起……」我抓着他,一直哭到无法自己,回忆如海浪般袭卷而来,突破我最後一道防线,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再说什麽了。「我已经努力了,真的努力过了,……对不起,我很爱你……可是,我还是失败了。」

他好像出现在我面前,露出他一贯的浅浅微笑,温柔摸着我的头顶,大手的温暖透过薄薄的发丝摩娑,用他对我最宠溺的口吻,无奈地安抚我,「没关系,就算以琴犯了错,爸爸无论如何都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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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你,一直爱着我,不曾离开过我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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