捣蛋的醋桶其实很大,他隔天交给老师的悔过书总共有一千字,前面500个字在忏悔不该和张柳拳头相向,後面500个字在说明他如何跟踪我和向老师、邵青云一同到钢琴教室,然後窃听到不该让他听到的话以及他最後气不过的揍了邵青云一拳的事。
老实说,当我亲眼看见他把悔过书交给老师时,真的觉得他脸上那抹笑很自然,很活泼,也很过份。
向老师没有立刻看他的悔过书,反而等收到了张柳的以後,才坐得端正,戴上擦拭得晶亮的眼镜,准备好好来审阅这两人打架的始末,但他没料到,第三封500字也交到他手上。
「这是?」
「我的悔过书。」
「我没有罚你写悔过书呀。」
「老师没有,但是我觉得我做错了好多事,从以前,到现在。」我给老师一个大大的笑容,右手和左手分别往一旁张开,画了好大一个圈。
向老师会心一笑,收下悔过书。
「好,我会看。」
我走出导师办公室,张柳和捣蛋都在门口外等着,他们俩之间没有烟硝味,也称不上和平握手。张柳迎上来,好奇的问:「你昨晚熬夜就是在写那500字?」
「你又知道我熬夜了?」我绕过捣蛋,正眼也没瞧他。
导师办公室在楼上,往下的楼梯弯曲延伸,正值下课时间,同学们爬上爬下嬉闹着,有时经过还得小心会不会被撞到或者不小心撞到人。捣蛋一步作两步的跑到下一阶拦我,有忏悔有懊恼,还有想好好解释一番的期望。
「我半夜一点起来上厕所,看见你房门下还透着光,难道不是在写500字?」张柳跟在後头说着,一看见捣蛋拦住去路,神情就不是很愉悦。
「我跟你们写的可不一样。」我又再度绕过捣蛋。
他想说的话全写在他脸上了,我不一定要听,就这麽直接走回教室好了。
「你不打算听他怎麽解释?听说他昨天跟踪你?你昨天放学後跑去哪啦?那麽晚才回家。」张柳一头雾水的重复看着捣蛋跑下阶梯拦我,而我又绕过的景象。
「你的教室不是走这条路吧?」
「我护送你回教室啊,谁知道旁边这位同学要骚扰你到什麽时候?」
「你回你的教室去啦。」
张柳可怜兮兮的调头,赶在钟声响前离开我的视线。捣蛋则像是碍事的人终於走了,鼓足勇气拉住我,同时对我说:「张苇,我们谈一谈吧。」
同一句话再被其他人说出口,其实,震憾力以及神秘感老早就消失了……
「不要再说什麽谈一谈了,你也不该跟我说什麽,如果你有良心的话,应该是去跟学长道歉才对!」
昨晚他「埋伏」在钢琴教室外,然後一拳就揍向邵青云的脸,一开始我是吓到了,後来认为邵青云是罪有应得,可是下一秒立刻觉得难过,痛在他的脸上,却像是揍在我的心上!罪有应得只是自己得不到而想报复的心态罢了。
「他就是你喜欢的人,没错吧?」捣蛋执拗的问。
「没错,是他。」我坦然的回答。人家都跟踪到钢琴教室去了,话一定也是该听的有听见,不该听的也全部听见了,如果还否认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就是园游会那天跟你一起四手联弹的男生?」
「对,没错。」
「他因为女朋友被别人抢了,心神俱伤而考坏之後的每一次考试,补考也不去,死当也不理,休学一年,直到今年六月才确定可以毕业的那个人?」
捣蛋细数得流畅,好像他本来就认识邵青云这个人。他露出不屑的眼神,丝毫不觉得昨晚揍了邵青云一拳是个错误。
「我只知道邵青云就是邵青云。」我不喜欢捣蛋这种态度,园游会那一天,从他身上看见的阳光,几乎都快被眼前的阴霾掩盖,我快不认识他了!
「你不要喜欢他啦,他就是个只会弹钢琴的人,其他都不会!」
「我也只会弹钢琴啊。」
「你和他不一样呀!」
「你这是偏见,因为你喜欢我,讨厌他。」我甩开他的手,很直接的拒绝:「你会烤饼乾,你会包装花朵,你是班上的开心果,你喜欢捣蛋但是与体贴互补。可是,请收回你的嫉妒心,因、为、我、不、需、要。」
我再小声的补了一句:「所以我们的谈一谈结束了,如果我们还是同学的话,那其他的情感就到此为止!」
「你就真的那麽喜欢他?」捣蛋很受挫,嘴角苦得下垂,连眼神也落寞。
「张柳也说过同样的话,你知道我怎麽回答的吗?」
「你怎麽回答?」
「我忘了。反正是肯定的答案。」
「我喜欢你耶。」捣蛋严肃的说。「我真的很喜欢你耶。」
「你为什麽喜欢我?」
「喜欢就是喜欢,没有什麽。」
「那如果有另外一个女生也喜欢你,你会接受吗?」
「不会!我喜欢的是你!」
我笑了,给了他完全拒绝的笑容。
「那我的回答也是一样。」
到目前为止,捣蛋的行为都还在我可以控制的范围内,我虽然相信他不会对我动手动脚,但也害怕他告白的太激烈,惹来同学的侧目,然後就会有人在旁边嘘声不断,要我答应之类的。电视上也都是这麽演的。
捣蛋愣住了,他发现他的话被我拿来堵住他,有些失望,有些难过,忍不住的碎念着:「我是为了你学习烤饼乾的,可是你不吃,也不喜欢我……」
终於摆脱楼梯,往教室的走廊踏去时,我走得飞快,捣蛋也追上我的速度,悲苦的说着为了我怎麽样,为了我又哪样的。
「如果你心里只会记得是怎麽为我付出的,那又算得了什麽喜欢?」
我们飞快经过一个又一个教室,上课钟响似乎忘了响,但老师们各个都像约好的一样出现在楼梯口,然後一个接着一个走进教室,向老师也在其中一列。
「喜欢就是付出,付出就是喜欢啊。」
我乾脆跑了起来,这堂就是国文课,向老师就在後面走着,我哪有可能大摇大摆的走在老师面前听别人告白?
「上课了啦。」我赶在进教室後门之前叮嘱捣蛋,就差没叫他闭嘴。
我们即时坐定,向老师也稳妥的站在讲台上,起立、敬礼,老师好,老师照例将目光扫过全班一遍,有意无意的,目光停留在捣蛋脸上最久。
偏偏上课也不宁静,捣蛋丢了纸条来,是一片空白。
他是忘了写还是要我先开头?看他偷转头瞄我,我心一狠,把白纸揉得又烂又扁。
他又写来:「以前说你是自闭蛋,现在才发现你原来也很凶。」
我可不想和他当笔友,写了字的白纸照样揉烂。
他又陆续丢了好几张纸来,同样是有来无回,後来有一张,竟然是他撕了国文课本的内页一角,写了一句:「不然你说:爱情是什麽?」
我顿了一顿,想回他一句:不死缠烂打。却发现这也是在骂自己,算了,还是把纸揉烂。
「穆冠桦,你来说说看,爱情是什麽?」向老师敲敲黑板,马上点名捣蛋,後者被突然唱名吓到,呆了好几秒。
大家都在偷笑他,坐离我们近一点的,笑得特别用力,因为他们都知道捣蛋是因为上课偷递纸条被老师抓包的。
捣蛋脸色刷白,他左手上还抓着一张刚撕下来的纸,右手的笔正打算写上什麽……但他像玩木头人一样的呆住了。
「最近穆冠桦似乎对爱情这类的情感特别有兴趣,所以连上课也不能乖乖的上课,所以老师才勇於向你提问,爱情是什麽?」
「爱、爱情是……」
捣蛋支支吾吾的,大家都笑得更大声了,老师也是轻轻笑着。
「我们并没有离题。古人写诗,数以万计,这其中,有描述贬谪心酸史,有怀才不遇、故人、家庭,更有爱情罗曼史。而其中,恰有穆冠桦同学最近领会的心得,是不是也可以分享给同学们?」
「老师,是不是捣蛋的500字写得不合您的胃口?」班长出声,但她问得非常小声,只有坐比较前面的人有听见。但我耳力还不赖,所以多多少少能听见,拼凑出来的就是这样的句子。
果然班长是向着捣蛋的,所以捣蛋被老师抓包刁难,她就想帮忙解决。
我倒是想看看捣蛋出糗,替邵青云出一口怨气。
「500字?什麽500字?我只知道穆冠桦在课堂上表现活跃,所以想请他帮个忙,跟同学之间分享一下心得,班长有意见?」
老师摆明了装傻,班长摸摸鼻子,也不敢再说什麽。
看来老师和捣蛋梁子结大了。说不定待会,我也会被拖下水……毕竟我是打架事件的女主角!
捣蛋揉着眼,欲言又止了一番,最後才说:「我觉得爱情是一种非常美好的情感,如果我会写诗,我会在每天早上写一首诗来歌咏我喜欢的女生;如果我不会写诗,那麽我就会每天早起烤饼乾给我最喜欢的女生吃。」
向老师拍拍手,不加以评判的点头。同学们有偷笑声,有嘻笑声,惹得捣蛋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那麽,张苇,你又有什麽看法?」
果然!
我无奈的起身,小心翼翼的巡视每一个注视我的眼神,不得不承认,向老师那双锐利的眼睛是故意针对我的,与其说是为难捣蛋,不如说,捣蛋是诱引,我才是真正的那只入瓮的蛇。
「我想……爱情有两种方式可以诠释:第一种,如果爱情意境是如同『飞』一般自由自在的开始,那之後肯定会爱得难分难舍,就像『琴歌』一样,但结局却是像『没有月亮』那麽样的凄凉。」在说第二种的时候,我就这麽狠狠的盯着老师瞧。
「第二种,就是开始与结束,都只有『没有月亮』那般凄凉。」
我摆出说完的手势,抱怨声便连连发出,捣蛋呆愣愣的看着我。
「没有第三种?」向老师问。
「没有。」
「老师,我们听不懂啦,张苇是说了什麽专业术语吗?只有会弹钢琴的人才知道?」班长立刻为全班发声。
「那不是专业术语,但我们张苇同学却是用钢琴乐曲的角度来表达她对爱情的看法,很好,跟穆冠桦同学的见解虽然不大相同,可是勇於表达就是好事,今天这两个人都加分!」
「等等!」班长又出声,她站了起来,指着穆冠桦,又指着我,有些不悦的说:「我们就当着班导师的面坦白了,你,穆冠桦,还有你,张苇,昨天发生情感纠葛打架事件,严重影响班上的团结气氛,身为班长,我认为有必要让你们两个人好好沟通,是要成为班对,还是要当回好同学,就看你们怎麽决定了!」
我无声的坐下,看向老师也没有要喝止班长这种行为的时候,我就觉得事情没那麽简单收尾了。而且现在得对班长的个性重新评量,我没想到她会是这麽逼人的个性。
「都不说?」班长哼哼笑着,「那就让我们来说吧。张苇,你喜欢的人是谁?向老师?还是捣蛋?还是另有其人?」
这话一出,全班照样哗然,不过最惊讶的莫过於向老师了,他压根没想到他自己也会被扯进来,很扯,很瞎,但还是有很多人感兴趣。
「应该是向老师吧,我看张苇很黏老师耶。」有人说。
「可是她昨天吃了捣蛋的饼乾……刚刚也听见了啊,捣蛋在说他对爱情的心得有说到烤饼乾……他是在告白耶!」有人说。
「班长,别闹了啦。」捣蛋叫喊着,朝班长挤挤眼,弄弄眉。
「我没闹,我在帮你,我也在帮她,公开一切对谁都好。」
大家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的,向老师收回惊愕的神情,低头书写着什麽,最後大家突然都安静了。
所以我的声音便成了宁静的夜晚里,掉落的那根针。清脆,响亮,勇敢。
「我喜欢的他,都不是这里的任何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