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什麽都不需要。」沉默须臾,女子开始有些心慌。自己与他,是不该再有任何牵涉的,然而这个晚间,两人却意外地走入了彼此的人生,擦肩而过便罢,然她们却在此时此处,牵绊了彼此这麽久。久到女子开始害怕,害怕自己又在他的生命里留下不应该留的痕迹。
然後……又带给他劫难。
「时候不早,我该走了。」她依然酸涩的眼飘向林子的幽暗之处,同她的瞳眸一般幽深得看不见底。虽找了个藉口想离他而去,然而却还是眷恋着腕间他温热的触碰,迟迟没有挣开。
江楚抬头看了看天色,的确原本还勉强看得见远天之处一抹墨蓝的黄昏之末,已然完全转暗,他相当抱歉地说,「抱歉,一时不察,耽误了姑娘的时间。不过……既然天色暗了,那便让在下送姑娘回住处吧。」
「不用了──」未料到他会这麽说,女子深吸了口气,转过身子看向他,坚决地回绝。
「是在下耽误姑娘至这麽晚时间,若让姑娘只身回去,在下於心不安。我与家母已然欠下一次恩情,怎敢再让姑娘因我之故而必须犯着危险,在这麽晚时间里独自走在这昏暗的林中,」江楚恳切地说着,见她马上就要开口回绝,赶在她脱出话语之前又说,「请姑娘切莫推辞,在下知道这样纠缠着姑娘要偿还这份恩情或许打扰了姑娘,不如便让在下陪这一段路,日後,定不再相扰。」
她一时怔愣,没料过眼前的男子会有如此的反应。她所认识的江楚,向来是性淡若水的,对於外人,总是没有多大兴趣,也鲜少表现得积极主动。然而,现下这一个抓着她手不放、又说送她回去的男子,却像极了当初在岚皋的客栈外,那个一把揪住自己手、邀请自己同行的江楚。
有一瞬间,她真的有种错觉,好似江楚不曾忘记过自己,不曾忘记过这段感情,只是要同她开一个玩笑。可是,如何可能呢?他的眼神,再也不如三年前一般,在若水的温柔中蕴含着浓烈的眷恋;他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不认识的人一般地看着自己。
「……我的手。」思及此,心底倏然一冷,她漠然地开口。
「失礼了。」江楚歉然一笑,放开了一直捉在她腕间的手。然肌肤上还留存着方才紧密相贴相触的温热,放开手霎那,有一股空虚伴着冷风窜入他的掌心,宛如一阵失落来袭。
「你说的,日後,莫再相扰。」女子冷冷抛下这句隐有深意的话,转身便迳自走了。
似是立刻意会了女子的意思,江楚抬起从容的脚步跟上。身形算是相当高挑纤瘦的女子与自己仅相差半颗头,江楚默默随在她的身後约半步,俨然护送的姿态。女子未再启唇,江楚便也不开口吵扰了这山林晚间的宁静。然而,在这庞大的幽暗与静谧之中,看着女子的脚步,他却不禁陷入了自己的思绪。
寻上这名女子,的确是为了报恩。但是……这般纠缠着她,却不只是为了报恩,好像有更强烈的念头驱使着自己,让他不由自主地希冀待在女子身边,与她多相处一些时间。
他无法解释为何才初遇这名女子,心中会那样地被吸引、产生那样的执着。他向来是随和不强求的,可为何,他看见女子离开的背影时,心底好似也要随着她的离去而割裂了一般疼痛。
好似,很久之前,也曾经有一个人,这样从他的心底被剥离。
好似,只是好似。或许一切都只是自己的妄想,只是自己的错觉。只是心口被那块玉佩压得闷了,才有心痛的错觉,其实,什麽都不曾发生过。
他的记忆,是这样告诉他的。
或许,是因为那张冷艳的脸庞上突兀的泪痕吧,才让自己移不开眸。然而,她又为何要哭泣呢?是什麽事情,让她那样的伤心?
两人走在溪岸旁,流水潺潺自身旁流过,彷佛也要送两人一程。
须臾,江楚终於按捺不下心底的疑问,「姑娘方才……似乎很伤心?」
女子微微侧头瞥了他一眼,嘴角若有似无地扯出一抹苦笑。
是哪,她是伤心,而且正是为了他伤心,怎知,他竟然出乎意料地又来到了她的身旁,然後毫无所知地看着自己的伤心、自己的难过。
「不关你的事。」她转回头,专心看着脚下的路,不让江楚有机会看见自己眼里的哀伤与怨怼。打从他被安排遗忘自己的那一刻开始,所有的悲伤、痛苦,都只能自己一个人独受了。
可是,为何此时此刻,又默许了他跟在自己身旁,伴自己一程?
是不是,她已经不够爱他了。她一直以为,只要思念起他的时候,心会疼痛、会酸楚,便是这份爱还存在,她也相信,只要江楚过得安好,她便愿意抱持着这份思念与痛楚,活在没有他的世界之中。
然而如今,她却无法为了保护他而割舍自己的私念,尽管知道这样会再一次地害了他,她却还是压抑不下这份渴望待在他身边的冲动。
能不能就让她任性这一回呢?三年来,她已经忍得太辛苦。
只要这几里路就好了。只要走完这几里路,她就要告诉自己,真的不能再见他了。
所以,只要再几里路就好了。
两人之间落入沉默,须臾无声。这使人心绪躁乱的静默,如恒久的藩篱横亘在两人之间,久得好似时间停止了一般,好似一切都成了一幅静画,刻划着庞大静止的悲伤。
然对她来说,若时间真能停止了,那就好了。
可惜无法。随着前方微弱灯火的隐约浮现,她知晓,时间是从来不曾、也不可能停止的,再美的梦终有转醒、破碎的一刻。
尽管已经准备好开口了,脚下仍是眷恋地多向前走了几步,直到矮屋的轮廓勾勒在昏黄的烛火中,她才不舍地停下了脚步。
「……已经到了,你可以走了。」她的瞳眸歛得幽深,教人窥不见心思。
「嗯……」江楚低低应了声,语尾悬着,似是尚有话未启口,「未来三日家母与我都住在山头上的永安寺里,姑娘若有事需要在下的帮忙,可以往那儿去寻。只要是能力所及,江楚定会竭力相助。」
江楚语毕,一瞬沉默之後,女子缓缓转过身来,眉眼低歛,淡淡开口,「能力所及……是吗?」
「是,若姑娘有任何要求,还请不吝开口。」江楚直直地看入女子幽深的瞳眸。眼神相触瞬间,他看见了一泓哀伤,在她眼底汇聚成潭,清清楚楚地映出自己的模样。
江楚一讶,未来得及思索,只见女子薄唇微动,低喃几字,话语飘忽得一溢出唇齿便散逸在晚风之中,教他来不及意会过来。语毕,女子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远方烛火的光晕之中。半晌,江楚才拼凑出她的话──
「只要……你好好地活着,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