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吴染下山出发前往位於椋国的琅琊城,也过了数日。她从瞬国边境穿过国境间的浓雾,来到椋国。与位於极北终年冰寒的瞬国不同,这里有春天的存在。拜别领路的揭雾人後,吴染回过头看,早已看不见荒凉的景色,只有白中带灰的雾。
她想起同住在一起的师尊对她提过,这片大陆在几千年前已四分五裂,国与国之间弥漫有奇异的烟雾,如果不是揭雾人带领,想要凭藉一己之力穿越浓雾,最後只能有去无回。
「师尊,你说这雾为什麽这麽古怪?」
师尊撩起及腰的发挽个扎实,一边心不在焉嘀咕,「谁知道。师尊我才活了百来年,听也只听了个大概。你自己翻书去吧。」
吴染瞪了这自称活了百年之久的男人,容貌丝毫不见老态,只有一头银丝勉强和老字沾得上边。心里不禁想到要是自己也修了仙,会不会有机会像他一样不老,只靠云雾便能过活。
可是吴染明白她是无法成仙的。
她摸了摸眼罩,想到里头住着一只妖魔,而且脾性还难以捉摸。
吴染自从遇见斑才以後,跟着也遇见师尊。那时她才大病初癒,朦胧之间,就被家里人带到山上,不由分说就被人硬按着脖子下跪。那天之後,她有家归不得。
吴染也不怨,她是为了活下来答应斑才给他一只眼,还有她的一生。现在能保有一条小命站在这,说实在话,她其实也什麽好怨恨的。
『吴染,发什麽愣?』斑才的声音轻轻在脑际响起。
吴染回神,触目所及已是略见绿意的椋国土地。没有雪也没有雾,只有一条初融了雪的小路,两旁可见大片湿润成深褐色的田野,生机勃勃。
吴染迫不及待要见绿芽破土而出。
『斑才,你来过椋国吗?』她微笑着问。
斑才笑出声来,似乎是在笑她多此一问。『来过。远比瞬国好得太多,这里四季分明,椋国人个性也不似瞬国人硬梆梆的。仲夏来临的时候,总会有四方游魂蜂拥入城,而那是因为椋国人尊敬鬼神,设了好几个节日款待这些亡魂。对我来说这恰恰是大快朵颐的最佳时节。』
『你就知道吃。』
听斑才又说起吃的来,吴染忍不住偷笑出声。
『没法子,活得太久了我也只剩慾望可以满足了。』斑才懒洋洋道。
她继续往前走,师尊说过出了雾向北方得再走几里路,到了一处两旁种有杏树的转角向右望,会看见一堵长似龙伏睡的城墙。接应的人会在城门附近等她。
吴染吐出口长气,气息在乍暖仍寒的空气捎出点白烟。
无论如何,尽管明白她这趟是来协助椋国的,她内心仍是不甚安宁。
临别前夜师尊见了一个男人,身分似乎贵重的男人,因为师尊在看见他踏进外门後嘴角的笑容稍歇,姿态端正起来。他要她先到里边继续练习操纵斑才给的法力,并笑说:以备不时之需。
她望向门口,男人身着黑裘,体型高大,得要微微弯腰进门。吴染在进去前的最後一眼,瞥见男人有双月白色的眸子,她第一次见到有人眼珠能生得这麽蓝,略一驻足,就瞧见男人缓缓抬眸,淡淡向她扫来一眼。
那眼神凉得令吴染没敢对上。
师尊朗朗开口喊声「稀客」,吴染也匆匆离开客堂。她到後头空地要练习前些日子的进度时,斑才不请自出。
他微微漂浮空中,笑弯狐狸眼睛问:你怕他了?
吴染抿起唇不答,将手持平,专心致志凝视指尖,静心调息。一股微弱气流由身後拂过脸颊,汇聚至指前成形。从透明的气流望出去,雪地已扭曲变形。吴染想让它能够成矢,在凝霜的湖面射穿个洞,但她想起那个男人淡如冰色的眼,一个分心,就让瞬间崩散的气流划破指尖。
斑才大笑出声。
接着师尊喊她进去时,男人早已离去。接着拉过她来拂去发上几枚雪花,低声要她这几天收拾好行李,准备下山。
吴染慢慢觉得热了起来,却不敢贸然将帽兜摘下。她已能够看见师尊口中的城墙,蜿蜒曲折,却只能够看见一部份,另一部份尽数隐没於巍峨群峰中。这座城墙究竟有多长?吴染好奇的想,瞥向墨绿的山壁。
瞬国的山鲜有绿意,终日皆让白雪覆盖,顶多日光露脸时让山头蒙上点金辉,除此之外,一年四季几乎只能看见一片灰白。
吴染观望四周,渐渐接近城门,而那里能够看见一抹鸦青色身影,斜靠在树旁低头用小刀削着什麽。那个人同样也见到吴染了,眯起眼,迟迟没有动作。吴染想这是不是来接应的人,向前几步,仍是朝鸦青色的方向盯住不放。
终於那人收起小刀拍拍大腿,大步朝她走来。
「你就是那瞬国来的吗?」这是一把年轻的男声,充满朝气,带有椋国温软的口音。
吴染颌首,「是。我是吴染。按漠令山李真人的指示前来助椋国一臂之力。」
「我是申无寿。王爷和我说你差不多这时间到,我比预定的时间要晚些出门,但还是足足多等了一个时辰。」
「途中遇上点麻烦,有些担搁了。」吴染解释。
他耸个肩,「没什麽。虽然迟了些,总比永远都到不了来得好。」申无寿话有深意。「途中遇到的屍人多吗?」
吴染会过意来,明白他是在指这沿途上的屍人。「多。但还好不是三五成群拥上,零星几个我还能应付得来。申公子,椋国从以前就这麽多屍人吗?」
「以前是几个月才能见到一只,但最近不知怎麽的,数量突然多了起来。」申无寿闻言,撩起嘴角,「还有啊,喊我无寿就好,听人叫我公子真有够不舒坦的。边走边聊,耽搁这麽长时间,就怕王爷他不耐烦了。」
吴染点个头,跟上申无寿脚步。王爷吗?师尊也不说清楚究竟是要替谁办事,俨然就是想让自己出糗吧。吴染想到该怎麽和地位这般高贵的人请安,立刻头就一阵疼。该说「小女吴染叩见王爷」吗,还是「臣,漠令山吴染叩见王爷」……
申无寿这时侧过头来,恰好看到吴染咬住下唇苦恼的模样,忍不住开口问。「怎麽,紧张啊?」他看起来还挺兴致勃勃的,没等吴染回答就接着说:「别紧张,王爷不会吃人。更何况你屍人都不怕了,怕这干什麽?」
吴染轻轻笑起来,申无寿看起来年纪和她差不多大,说起话来有股悠然自得感,令得人生地不熟的她顿时安心下来。
「屍人是死物,本来就没什麽好怕。」椋国天气暖得让她开始忘记瞬国刺骨的寒冬,吴染拉下帽兜。「死物无情,再害怕也是枉然。不如想办法令它们死得其所,尘归尘土归土,也算是尽份心意。」
申无寿收起笑容,凝视吴染的面貌不发一语,似是给那只眼罩吸引去心神。吴染留意到他的视线,记起和妖魔缔结关系的人,身上总有某部分器官作为交换条件给了妖魔。心想日後或许要一起办事,要解释也说来话长,索性向申无寿坦承。
「我是弄术人。」大夥儿是这麽称呼她这样的人。
申无寿「喔」了一声,仍是没笑。
斑才这时有所骚动,从眼窝深处漫开一片灼热,吴染知道他心情正好。
通常这时候师尊会要她别太放纵斑才,毕竟他以吴染的精气为食,只要稍有动荡,就会害得她元气大伤。刻意压抑不好,过於放任也不可,因此得要斤斤计较才行。但斑才对这一切视若无睹,时常自顾自的化为人形出现在师尊面前,肆无忌惮。
师尊也不介意,偶尔同斑才笑语,聊起百年前的事情来出乎预料的投机。吴染不知道师尊存的是什麽心,每当把斑才给劝回来後,她的体力也差不多透支了。
因此得知师尊希望她下山磨练时,吴染显得极度为难。一来不明白椋国人对待弄术人态度,二来斑才难以掌握怕有所差池。师尊只是啜口酒,要她别老是这样杞人忧天,说话的时候还带有浓浓酒味。
就不知道这一仙一妖前世有没有什麽关系,老喜欢逗弄她。
「吴染,你把帽子戴上。前面几个守卫要盘查,我想办法替你应付过去。」
申无寿突然这般吩咐,令吴染为之一愣。她依言翻起帽兜,仔细思量申无寿说出这番话的心思。
两人来到城门前,原本还互相谈笑的守卫见到申无寿,不约而同展露出笑容问候,看样子申无寿和他们有点交情。
「怎麽,人等到了?」其中一个生得满脸虬髯,粗声粗气。
「等到啦。毕竟是王爷大老远迎来的稀客,准备功夫当然不得马虎。」
另外一个瘦长得像竹竿,好奇朝吴染眺来,「喔?是稀客啊。怎麽没有听王爷说?」
大胡子啧了一声,「你傻啦,都说是稀客,我们不知道也是当然的。」回头向申无寿咧开嘴,「不过按照惯例得调查下身家,能请这位稀客撩开帽子吗?」
申无寿此时笑而不语,吴染在後头紧张的动了下肩膀。
「……你也说了不知道是当然的,这身家自然是要保密。」申无寿换上不正经的笑,「就求两位这次通融一下,改日再请你们到咏絮楼好好喝它个几大坛酒,帐都算我的,如何?」
那两人面面相觑,敌不过好酒诱惑似的不再强求,撇个头示意他们可以通行。申无寿向前给了两个人各一个拥抱,抛下一句「後天咱们不见不散啊」,领着吴染进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