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问我可不可以陪她旅行?我们到了一个偏远地区的民宿,这个民宿是她的亲戚开的。她说这是她第二个家,童年曾经有一段时间住在这里,抓虾、玩水、卖螃蟹。她说有些东西丢掉了,要回到原地才能找回来。
她特别指定了桧木房间,这个房间打开窗户就可以闻到桧木的香味,她喜欢闻着那个味道入眠。虽然她没有明说,但是我知道,今天是他的忌日,这个房间是他们之前住过的房间。对於过去她总是说的太少,而我却知道的太多。桧木房间阴暗潮湿,我的鼻子里只闻得到阵阵霉味。
放完行李,我们决定到树林里散步,茂密的森林让空气充满湿气,微微的阳光从树梢撒落下来,照耀着她灿烂的笑容,她正闭着眼睛享受着芬多精,接着伸出了右手轻捧着胸口,空着手心习惯去抓住那条隐形的项链,这是她想起他时的习惯动作,虽然项链早已取下。
我们手牵手一起散步回旅馆,我用她习惯他牵她的方式牵着她,我用她习惯他亲吻她的方式亲吻着她,我用她习惯他爱她的方式爱着她,她的习惯也慢慢变成我的习惯。
坐在窗户旁,她望着窗户外面的山景,山里的气温有点潮湿又点寒冷,我拿件衣服披在她的肩上,而她似乎放空的太过於认真,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风轻轻的吹过树梢,树叶的倒影在玻璃上摇曳。
在这个鬼影幢幢的房间里,我望过去她的方向,看见了窗户里自己的倒影和她的脸,模糊看不清楚轮廓,她在心中呼唤他的名字。在这间屋子里,谁才是真正的鬼魂,我有点分不清楚。
夜晚露气降临,房间彷佛渗着水,皮肤因为过敏,手臂上和背部渐渐长出厚角质的癣,奇痒难耐,用手剥去後,又会不断长出来,真是蛮横的癣。
她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房间里面重复着播放着一首英文老歌,愉悦轻快的节奏,女主唱不断唱着:kissme,甜美的歌声让人嘴角忍不住上扬,和她的表情完全相反,这样的反差让我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在想什麽?」她将双臂举到脸上盖住眼睛,没有直接回答我。
房间歌声不断回荡,她像吐出石头一样的说出:「我在想哪些,我想忘记的事情。」房间里灯火幽暗,地板上的影子已经看不见了,我感觉自己快要消失,融入在一片黑暗当中。
「你唱首歌给我听好不好?」她依然捂住眼睛。
我选了一首轻快的歌,轻轻用脚打着拍子,一边唱着一边望着她,却看见她的指缝渐渐涌出透明的液体。
她哽咽的说:「我好想念你…」
我的心跳彷佛漏了一拍,下意识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刺进肉里,但我的歌声并没有因此中断。那个晚上我唱了好久,一首接着一首,直到她沉沉的睡去。我把记得歌词的歌曲都唱过一遍,忘记自己的嘴角是否记得带着微笑?声音是否避开哽咽?如果我能给她短暂却真实的幻觉,那是否也值得?
***
隔天我们到溪边抓虾玩水,甜美的山泉水可以直接饮用,清凉的感觉从喉咙慢慢渗透到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我们光着脚丫踩在一个又一个的溪石上,水面上倒映着我和她的模样,在别人眼中,我们很幸福吧?
她眯着眼睛跟我说,这里有一道美食一定要嚐嚐看,那道美食是凤梨软壳蟹。小时候她和叔叔学了很多抓螃蟹的技巧,他们趁螃蟹在进行换壳的时机,把牠们急速冰进冷冻库,这样螃蟹就会拥有一层薄薄的透明壳,介於成熟与不成熟的暧昧界线,是饕客最爱的美味口感。
「那如果没有遇到换壳时期呢?」
「我们会把螃蟹抓起来,把所有的脚折断,只剩两只螯。螃蟹为了活下去,就会急速换壳。这样就有软壳蟹可以吃啦!」她的脸上依然带着微笑。
她是否也如同螃蟹,只要受过一次伤,她就会长出新的壳。还未完全退化的悲伤,还未完全成长的武装。半透明的软壳,保护不了肉身,却阻隔了我和她。
晚上我们爬上了山岭想要看满天星光,没有光害的乡村总是可以看到很多星星,一点一滴的光亮就像小小闪烁的希望,即使很遥远却能感觉温暖,就算最後不会实现也能指引方向。我在她面前跪了下来向她求婚,轻轻举起了她的左手,她左手无名指上有一块戒指的痕迹,肤色较白,而我会用新的戒指把它盖过,我会用我的人生把他盖过,只要她点头。
她空洞的眼神望着我,眼里有一片汹涌的寂寞海洋,白天的海洋令人心旷神怡,夜晚的海洋却让人惶恐不安。她看着我微笑,不发一语。似乎说着这个问题的答案我还不配知道。无论我跟他如何相似,我终究还是一团发黑的影子,载浮载沉在一片黑色汪洋中。
回饭店後,在我的内心有种东西在翻搅,心里破了一个大洞,黑洞把所有的一切都吸走,连空气也不剩,我大口大口呼气,快要喘不过气。「好想要她。」心中只有这样的想法,我慢慢的爬上床,轻轻把手覆盖在她的双峰,另外一只手在她腰间移动,她没有反抗也没有主动,被动的让我摸着,我用手指记忆她的轮廓,感觉她的皮肤冰冰凉凉的。在她的包围里,我似乎没有那麽悲伤了,能够放轻松的律动。
结束後她背对着我,过了一会我才发现,她在无声的哭泣,我轻轻抚摸她的背,问她怎麽了?她不理会我继续哭了快半小时,我看着月光洒落在她雪白的背部发呆,那座雪白的山轻轻微微的颤抖,我只能感受她却不能安抚她。
她说:「对不起,我无法爱你,你们太像了。」
是阿,从小就很多人说我跟哥哥很像,但那又如何呢?我们的个性是如此的不同,他自大鲁莽,他以为世界总是让着他旋转,他不懂身旁的人为了成就他而多委屈。他不懂他死了以後,别人却背着他的影子过活的痛苦。他不懂,我是多麽想成为他,却永远无法取代他。
夜晚辗转难眠,白色雾气包围房间,背部的鲜范围越来越广,伸长手臂也抓不到厚厚的角质层,越来越厚。在我翻滚床舖将近两小时,她仍然没有感觉到我的不适与不安,在身旁沉沉的睡去,作梦的睫毛偶尔像试图拍掉落雪的树叶轻轻的抖动着。微微张开的嘴巴还会呼唤我的名字吗?
我将身体慢慢向内蜷曲,用双手环抱着腿,背部的癣开始泛滥扩张,布满全身,像一层厚重的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