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畫煙 — 第四卷、雲湧蔽月(4)

驭马的人沉默不语,耳畔仅余厉风呼啸不绝的声音。朝颜霎那间被揽入了紫氏良怀中,勉强捉住马鞍坐稳身子,短暂地远离了兵器纷杂的中心。

紫氏良单手拉着缰绳,另一手紧紧环在朝颜腰际,力道大得让她有些泛疼。朝颜感觉到自己的背部紧贴着紫氏良的胸膛,依稀传来沉重但略微紊乱的心跳。

时间彷佛静止了那麽一瞬。

「良。」朝颜有些困窘地唤了声,抿唇望着紫氏良环抱自己的手臂。她看不见身後紫氏良是什麽神情,许是因为他们似乎仍在「冷战」,朝颜心底隐隐地不安。

「怎麽?」紫氏良淡声应着,恍惚伴随着一缕细微的叹息声。

「我能够自己坐稳的。」朝颜静静垂下眼帘,嗓音中掺杂着些许乾涩:「你可以放手,没有关系。」更加用力地捉紧马鞍。

这是他们这几日以来第一次说上话;然而紫氏良似乎是顿了顿,没有回答。接着他缓缓松开了手,一道无形的墙,在明明如此贴近的距离之间庞然矗立了起来。

光也的话语不断在紫氏良耳边回荡。他和朝颜无论无何是不可能走在一起的,而朝颜又岂会不明白——他只是「源氏小姐」的贴身近卫。

光也的长刀贯穿了一名男子的胸膛,回首向紫氏良大喊:「紫氏良,那边的人交给你解决!」染血的刀刃迅速抽出,溅洒了一地艳目鲜红。

「知道了。」紫氏良即刻抽刀,用力拉扯着缰绳将马身回转,再度向银光凌乱中疾奔而去。对方见状立即蜂拥上前,瞬间兵器撞击的声音响亮。

「别让他们接近尚月和白蝶。」朝颜低声提醒:「尚月习武不久,没有能力对付。」

锵!

紫氏良扬手打落了一名男子的刀刃,又回手俐落划过他的咽喉。紧接着几名黑衣人立即挥刀替补上前,刀影交错,眨眼的时间内皆在相同的位置被划开血口。

两侧丛间突然跃出了一、二十人影,紫氏良反应敏锐地握紧刀柄;接着却发觉那些人并未以黑巾覆面,并且扬刀一连辗杀了数名黑衣人。

其中一人跑近朝颜乘坐的马匹,紫氏良警觉性将刀横在朝颜身前,朝颜举手制止了他的动作。然而那人仅是静静行了个礼,面色沉着地开口。

「小姐。请您立即前往二少主的住处,这里交给我们就行了。」

「如何信你?」

那人从领下掏出一条玉坠子:「在下是受末花夫人之命。」

「我知道了。」朝颜定神细视,确认了那的确是末花的东西。而那人得到朝颜的答覆,再次快速行了个礼退下,转身投入战局。

「我们先和尚月与白蝶离开这里。」朝颜偏头对紫氏良说道,视线瞥过了混乱不堪的局面:「他们是母上遣来的人,我已经确认过了。还有光也……」

「没有时间担心他了,现在离开要紧,负担越少越好。」紫氏良确认状况般地瞟了光也一眼,而光也似是明白地轻轻颔了首。勒马回头向後,却发现朝颜瞪视着自己。

「良,不能把光也留在这里。」朝颜说得斩钉截铁,一字一句放缓了速度,漂亮的面孔上眉头微蹙,满脸的无法谅解。

紫氏良心底清楚光也不会有任何意外,他一个人要脱身没有什麽困难。他没有向朝颜多作解释,缰绳一拉,马儿立即起步狂奔。

「紫氏良!」朝颜责备的惊呼响起:「你要是留下光也,就连我一起留下!」

「你有几条命?」紫氏良的嗓音中是压抑的愠怒,他神情有些复杂的抓紧了绳子,指甲深深陷入皮肉里:「成熟一点。你要是这麽想死,尽管去关心那些不重要的事!」

咻--

朝颜还未答话,一枝从远处射来的箭深深插进了马腹!

「啊!」

马儿在疼痛及惊吓之下不再听从控驭,惊慌地高扬起前脚发出鸣叫,将朝颜与紫氏良狠狠甩下马背,便失控地狂奔而去。

紫氏良在翻下马身的霎那伸手护住朝颜的头部,他感到背脊撞上了坚硬的石块,接着朝颜整个人摔进他的怀中。她的身上沾了些泥土,安然无恙……紫氏良略微松了口气。

「良!」朝颜惊喊了一声,紧接而来的是危险闪烁的刀刃疾速落下!

收拢了手臂将怀里的朝颜环紧,紫氏良反应灵敏地翻身闪过了刀锋,随即拉着朝颜起身。而黑衣人的数目没有减少的迹象,反而正在逐渐增加。

「对方有援兵。」紫氏良冷冽的目光扫过朝着他们包围的黑色人影。

话语方落,人影全数涌上。

朝颜眼角瞥见一群黑衣人向不远处的草丛而去,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尚月和白蝶就藏在那儿啊……她们的踪迹被察觉了!

「你想就这样走,没这麽容易。」一名男子挡住了她的去路,隐约能见他覆在黑布下的脸孔冷冷地笑着。另一头的光也正迅速地赶来,接着她见到尚月从草丛间被拉了出来。

面前的男子刀锋划过,朝颜奋力挡下。她不断分神注意着尚月和白蝶。

心神不宁。

尚月拾起了地面上的刀刃,蚍蜉撼树般地无谓抵抗。

银光撩乱。光也的身形逐渐靠近。

铿锵!

朝颜一个闪神,手中的长刀随着一道光弧飞落几公尺外的地面,男子冰冷的神情伴着手上刀锋挥落,接着光也出现在他身後,斜斜划开了怵目惊心的血色伤口--

「光也!」

朝颜注意到的却不是在她面前颓败倒落的男子,而是光也後方疾速落下的匕首!

来不及了。刹那间所有的声音都彷佛沉静了下来。朝颜起身上前将光也推向一旁,墨黑柔软的发丝在半空中飞扬而散,接着匕首深深扎入了她的後背。

「朝颜--」紫氏良大吼的声音在她意识边缘溃散。

剧烈的疼痛感攫上她的每一线神经,她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沿着她的背脊,迅速浸透了衣衫。她倒地前望见的是光也诧异的神情、紫氏良忿然急奔而来的身影……

以及庆长。庆长明朗而温和地笑着,接着在她面前鲜血染红了半身。她已经眼睁睁地看着庆长死过一次,怎可能再看着他死第二次……

「朝颜!」一双手臂将她瘫软的身躯抱起,随後她的世界沉入黑暗。

「咳咳……」咳了几声,唇舌间隐约嚐到一丝稀薄的血味,强烈的疼痛立即袭上知觉。朝颜蹙紧了眉头,勉强将双眼睁开了一线缝隙,视线却是一片模糊。

「醒了?」紫氏良从外头走进,将枯柴逐一扔进燃烧得明亮的火堆里。接着他走向朝颜身侧盘腿而坐,凝望着朝颜的眼底掩藏着深邃的担忧。

「这是……哪里?」朝颜发现自己的声嗓意外地乾哑,带着些许微弱的气音。

「我没有想太多,只带着你便逃出来了。」紫氏良轻声说着,有些迟疑地拭去朝颜额角的冷汗:「夜深了无法赶路,所以在途中找了一间废屋暂时待着。这里距离目标地不远了,大约一天多的路程就会到。」

「尚月和光也呢?」朝颜一惊,挣扎着想要起身,背上的伤口却拉扯着她的神经。紫氏良伸手按住她的肩膀,沉着脸色向她摇了摇头。

「尚月和白蝶被带走了,末花夫人手下的人应当会去追的。」紫氏良淡淡垂下眼帘,彷佛等待领罪般的神情:「我也说了,我只有带你逃出来,你若想罚便罚吧。」

「罚你做什麽?」朝颜又咳了几声,无奈地扯出一抹微弱的笑容:「若是母上也会这麽做的,当非得牺牲什麽的时候,只能将牺牲减到最低……你已经尽力了。」

是她太贪心了,贪心地冀望能够保全所有人。战场是个不允许滥情的地方,如果不懂得取舍,就没有成为一位领导者的资格。

紫氏良只是静默着。他将从自己衣上撕下的布料浸入打来的水中洗净,接着将朝颜从乾草堆上扶起。朝颜脆弱得恍如随时都会消逝,令他莫名心慌。

「我替你把伤口清理乾净……」紫氏良微微抿着唇,有些犹疑:「好吗?」

朝颜的额心缓缓抵上紫氏良的肩窝,轻轻点下了头。紫氏良听闻她略显急促的的呼吸声,虚弱而不规律地在他耳边轻响着。

他用匕首将朝颜背後的衣料割开,雪白细致的肌肤上渲染着大片凝结的深红;而伤口汩汩而出的鲜血还未止住,连她的发丝也全都浸湿。他放轻了力道缓慢擦拭过乾涸的血渍,朝颜似乎因为冰冷而略微瑟缩了一下。

「良。」朝颜闭着双眼轻唤了声,双手不自觉地缠紧了紫氏良的衣襟。

「怎麽?」紫氏良一如往常地这麽应着,将湿布轻缓按上伤处。伤口从灼热的刺痛慢慢转为麻木,血色很快地吞噬了整块布料。

朝颜听得出来,紫氏良的嗓音较平常柔和许多。但她却没再说话。

「痛吗?」紫氏良有些不解地垂首望着她,只能猜测。

朝颜浅笑着点了点头。她只是想唤紫氏良的名字罢了,可她却没有说出口;因为唤着他的名字令她感到心安,彷佛是亲自确认了某种事物存在一般的真实感。

她错觉隔在他们之间的那道墙消失了。恍惚间好像彼此之间都明白了什麽,察觉了对方的心思、察觉了对方的痛苦,只是谁也没有开口。

「再撑过明天就没事了……」紫氏良紧紧颦着眉,微颤的指尖轻抚过她发冷的肌肤。外头的云影翻涌着淹没苍白的月。

『你和她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

谁也没有开口。因为谁也不能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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