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暖和怡人的春日午後,市郊一间颇有规模的综合医院诊所中庭,一片青绿的草坪上,三三两两的病患或者清闲地散步、或者让看护推着轮椅出来晒太阳,尽管是与各式难缠病灶打交道的所在,却也同样充盈着盎然生机。
与中庭接邻的长廊上,身穿医师袍的李仁德从饮料机投买了两瓶罐装冰咖啡,将其中一罐抛给站在身旁的高壮男子。
「喏,喝吧,喝完赶快跟我谈一谈就早点滚回去,别来碍我的眼。」
「呵呵,你这是医生对待病人的态度吗?」徐震罡精准地接住饮料,不以为意地笑道,立刻拉开瓶盖灌了一大口。
「对一个完全没有患者自觉的人,我还客气什麽?」李仁德白了他一眼,边喝边数落道:「你上个月底就该来我这儿复诊了,结果呢?这大半个月以来,你都干什麽去了?」
「忙罗。」徐震罡不以为意地耸肩敷衍道。
李仁德立刻不赏脸地冷哼一声,「你还真爱说笑,区区一名小警卫是有什麽好忙的?」
「是是是,所以我才不敢冒昧过来打扰身价水涨船高的李大名医嘛。」
「徐震罡,你以为跟我嘻皮笑脸地扯嘴皮子,我就会轻易放过你吗?」李仁德终於受不了地用拳头敲了他一下。
「呵,你是不会。」要不是这几天手机语音信箱乎让这名挚友的催促留言塞爆,他根本没有再踏进医院身心科的打算。
「最近这一、两个月,你晚上还经常做恶梦吗?」李仁德想了想,决定从这点切入。
「也还好,不就是那些老掉牙的内容,变不出新花样……小菜一碟,我可以应付得过来。」
「……那,你这阵子还有没有出现幻肢痛?」
「李医生,现在你开启看诊模式了,是吗?」徐震罡挑了下眉,笑笑地反问。
李仁德相当认真地看了他一眼,心底暗暗叹了口长气,「阿罡,我们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兄弟,你知道我不会因为你多了我的病人这个身分,就对你投以异样眼光。」
「干嘛这麽严肃?我跟你开玩笑的。」徐震罡保持着一贯轻松的语调,甚至拍了拍老友的背,神情看上去竟比医生本人更加自在。
「以你现在这种状态,我可是一点也笑不出来。」李仁德依旧板着一张脸,显然不具备对方预设的幽默水平,「要是没办法让你真正恢复健康,我这首席心理医生的招牌乾脆早点拿去砸掉了事,省得丢脸。」
「阿德,」徐震罡对老友扬起一抹感激的笑,其中却多少掺杂了些许苦涩,「你我都知道,你已经为我做了很多,真的尽了力了。」
「那你呢?你扪心自问,你有尽力地设法『复健』来回报我吗?」李仁德灌完最後一口咖啡,出气似的将罐子一把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里,制造出硄啷躁响。「都多少年过去了,逝者已矣,你究竟有没有打算放过自己,为往後的人生好好着想一下?拜托!让你自己过得幸福点,很难吗?」
「往後的人生吗?……阿德,你应该跟我一样清楚,我的日子大概就得这样过下去了,仔细想想,也不坏呀。」徐震罡此刻的眼神,有一种深刻了然後的平静,但也太过平静,寂寥得丝毫不起波澜。「至少,比起那些从前……已经好上太多了不是?你说,我还能奢求什麽?」
「不坏?那你倒是跟我说说看,你目前这种麻木度日的方式到底是不坏在哪里?你面对活着的每一天,有什麽具体目标和想法?究竟有什麽样的人事物可以稍稍引起你的热情?你回答我啊!」听到他这种近乎自暴自弃的说法,李仁德顿时深深地无奈起来,想劝他也不是,要揍爆他也不是。
李仁德太清楚这个哥儿们曾经经历过的那些苦难,对他造成毁灭性的摧残有多麽令人悲痛。也正因如此,他企图运用自身的专业,几乎是使尽浑身解数,想要让徐震罡重新从心底的废墟中站起、进而重建。
他真的不乐意看见自己的一番努力以无能为力作结,因为这意味着好友的人生无可救药,只能被放弃。而他不愿接受这样的论点。
「阿德,无论你相不相信,我都要告诉你──现在的我,过得很平静。相较於以往,这对我来说已经很足够了。」徐震罡淡淡地说。
「……」李仁德一时之间被他堵得哑口无言。
以前的他,可不是这种甘愿认命又与世无争的人……
从徐震罡严重负伤只得自外籍佣兵团退役归来,整个人前後性格大变,还频繁地做恶梦,以及对外表现出情感疏离等等症状分析下来,李仁德很明显就能判断这是十分典型的PTSD(创伤後压力症候群)。
自然,他也曾对症下药地开出适合的药物,甚至也用上行为矫正疗法,但不知道是该佩服还是该埋怨,老友偏偏是个意志力超乎寻常的顽固派,要扭正他打从心底认定的念头,除了难,还是难哪!他那些对治处方无一不是踢到铁板,铩羽而归。
难道,他就真的拿这家伙没办法了吗?
徐震罡瞧见多年好友一脸坐困愁城的烦扰神情,不禁对他感到抱歉。其实他心里一直很明白,真正的问题是出在自己身上,如果他没有一丝一毫改变现况的意愿,那麽即便李仁德是华陀再世,也根治不了他的病。
但,这终究是他自己要处理的份内事,他不想拿这个去拖累身边仅存的旧识。
於是,他试着用新话题来转移好友的自责:「最近我工作的那个住宅社区,搬来了一位新住户,是个看上去有些阴沉憔悴的女人,如果让你看见她,你肯定也会认为她有心理方面的毛病。」
「哦,是吗?」李仁德兴致缺缺地应了声,仍旧皱眉思考着,他该为老友量身订造哪种新疗法会比较具有可行性。
「我同事怕她怕得要命,因为她搬进去的那间公寓,之前好像闹鬼闹得很凶,房客总是来来去去,还没有人可以跟她一样有本事住得那麽久。但我见过她几次,觉得她其实就跟一般人差不多,只是比较孤僻怕生,对他人的防卫心比较强而已。」徐震罡本来是随便起个话头,没想到一提到范翡青,话却越说越多,「前几天我刚好在市场碰到她,她还差点被喜欢占客人小便宜的菜摊老板拗钱,呵呵……」
听到他无意间溢出嘴边的笑声,李仁德却惊诧地中断思绪,抬起头来看着已经许久未曾笑得如此坦然自在的好友,按捺下心中的激动,循循善诱地顺着他的话问下去:「嗯哼,然後呢?」
「还能有什麽然後?她说她正在学怎麽做泡菜,改天做好了要请我吃。就这样。」
「泡菜?」李仁德捕捉到这个关键字,不由得苦笑,「哈!你要是哪天想开了肯吃上一小口,那就真是值得普天同庆的大好消息。但很可惜,以我对你的了解,你一定连想都不想就直接给她打回票。」
他们俩都多少年的交情了,他很清楚老友痛恨泡菜的理由。而这种根深蒂固的执念,可不是陌生人的一时善意能够扭转得动的。
「……」徐震罡沉默不语。
「我说对了吧?我就知道你……」李仁德说到一半就自动止住了,脸上的表情变得微妙起来,「阿罡,你没有马上拒绝啊?」
「……我那天早上睡眠不足。」徐震罡勉强找到一个看似合理的藉口。
李仁德一听,倒是打从心底缓缓地浮现笑意。还好、还好,他的心病似乎没有自己想像的那麽严重,最起码,还有一丝丝可以见缝插针的空间。
「阿罡,我要以你多年好朋友的身分,给你一个良心的建议。」
「你说吧,但我不一定会听话照做就是了。」徐震罡淡然回应。
「赶快交一个女朋友吧,谈恋爱有益身心健康。瞧你都三十好几的人了,再不找个对象安定下来,恐怕以後就得打光棍到老啦。」
「呵呵,阿德,你什麽时候变得这麽有幽默感?算我服了你了。」徐震罡却不当一回事地乾笑。
「喂!我是很认真的欸!你以为我有那麽多美国时间说笑话娱乐你吗?」李仁德有种被打枪的不悦感,「瞧瞧我们医院就有很多单身的护士小姐,先不说外貌都在平均水准之上,光她们善良的爱心就值千金──」
徐震罡的回应是抬起腕表看了一眼,十分冷淡地丢下一句:「我上班时间快到了,先走一步。」然後迳自转身大步走开,连声简短的道别都吝於出口。
事实上,他觉得自尊心受到了打击。尽管明白好友是出自一片好意,但看看他自己是什麽条件吧……
一个有着不光彩的过去又断了条右腿的轮班警卫?哈,只要有点脑子的女人都不会将他列入择偶名单里。
就算他自我感觉再良好,也不至於连这最基本的自知之明都没有。
他很清楚眼下这样的自己,能够配得上什麽样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