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夏15
15
村长那边最近没消没息,始终没发下第三到指令,可美虽然也不急,但总是记挂在心,不过她一点也没有等待的闲暇,刘吉人总能适时地发现可美的无聊,随便指点出可以要她帮忙的工作。
「你不知道其实我很忙的吗?」起初只是蹲在路边,逗弄着村长家的狗,可美忽然听到後面刘吉人叫她,说农药店的老板很快会送货上来,要她去招呼招呼,又拿了一叠钞票,说这是应付帐款,还特别叮咛要拿收据。
「那只狗真正会让人忙的时候其实是冬天。」刘吉人手指在鼻孔下一比,说:「看过狗流鼻涕还要人来帮忙擦吗?到时候你就知道。」说完,他也不再罗嗦,转个身却往黑猫家去。
「黑猫不在家,我看到他刚刚出去了。」可美在後面叫着。
「我找他儿子玩游戏去!」连头也不回,刘吉人挥挥手说。
他知道自己其实正在胡思乱想,是吗?刘吉人走远後,可美看看黑猫家的方向,再回头看看刘家这边,刘吉人的房间有个小窗,正好可以看到自己蹲在这儿的身影。他是不是在窗口看了我很久?知道我也许心情闷了,所以才找事让我做?可美问着自己,但却没有答案。前几天看到刘吉人的电脑能上线,她其实心里跳了一下,有些想跟他借用电脑来上网的冲动,离开台北一段时间了,虽然以往并没有特别依赖网路,但那毕竟是「文明世界」里住惯的人生活中的不可或缺,只是这念头在她心里来去都很快,可美很快打消想法,因为她既不知道自己上网之後要看什麽,网路上也没有能让她联络的人。如果只是要找狗骨头或王汉威,她那支现在很少打开电源的手机拿出来就能用了。
等了二十分钟,农药店的老板来送了货、收了钱,又离开之後,可美又闲了下来,脑海里虽然没特别去想些什麽,但总是百无聊赖,难免回忆起一些过往,就在她屁股刚坐下小板凳,还没来得及发呆,却看到刘吉人从黑猫家晃了出来,说游戏玩不过小鬼,真令人沮丧。
「你有时间去陪小孩玩游戏,为什麽不自己清点这些农药跟肥料,也不自己跟老板算帐?」可美问他。
「我是一片好心,怕你太无聊。」说着,他把手指向杂货店的旁边,「走吧。」
「又要去哪里?」
「肥料送来了,就表示洒肥料的时候到了。」刘吉人装出来的样子非常潇洒,但一点也让人开心不起来。
这一等就等了快两个星期,就在可美以为村长大概已经忘了那个极可能只是胡扯的诅咒解套规则後,那天刚陪着从教会做完礼拜,走出小教堂时,村长忽然叫住她,终於下达了第三个指令。
「夏令营?这也能算吗?」
「嫌简单吗?」村长冷笑一声,「我还怕太难的事情你办不来咧。」说完,他微微佝偻但依旧健朗的步伐转了开去,竟再也不回头看上一眼。
刚刚在教会里,牧师还现场问起每个人,想公开徵求自愿来当夏令营老师的民众,然而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活儿要忙,大家彼此互看几眼後,居然没人愿意举手,这让牧师感到相当难过,但现在可好,村长这一招可谓一举两得,不但解决了牧师的难题,同时也让七件赎罪的工作又完成一件,而这件也不难办,只是时间得花得久一些。
「接下来就拜托你了。」开心地握着可美的手,年迈的牧师脸上有感激的笑容,说:「没想到你会自愿接下这个工作。」
带着啼笑皆非的心情,跟刘吉人一起回来。刘妈妈一早就跑到邻近部落去拜访亲戚了,餐桌上没有热腾腾的菜肴,只有冰箱里的剩菜拿出来加热。刘吉人打开大冰箱,随便拿了点食材出来,居然亲自下厨,知道可美对山上特有的调味料依然不太能接受,所以刺葱、马告之类的乾脆都不放了。炒了两个菜,他又走到杂货店去,随便挑了些罐头回来,当中还有可美爱吃的玉笋跟面筋。
「你妈迟早有一天一定会发现家里的小偷就是你。」可美看看罐头,又指着冰箱,问:「里面该不会已经空了吧?」
「差不多。」刘吉人叹气。
住上一段时间後,可美已经知道,这山上最不缺的就是青菜蔬果,但如果想吃鱼肉就相对麻烦许多,山上的原住民不会每天往埔里街上去采买,比较常有的方式是每周约下山一到两次,一次添购较多量的鱼肉类,然後带回家来冷冻或冷藏,也因此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一座这种很像餐饮业里才会使用的大冰箱。
说起夏令营的活动,刘吉人笑着说那真是村长的一石二鸟之计,同时也劝可美,如果不想陪村长玩这个无聊游戏的话也无妨,想拒绝其实随时可以拒绝。
「拒绝之後呢?就真的拍屁股走人了吗?」
「你愿意留下来一起放暑假当然也很好呀,」刘吉人问:「你赶着走吗?或者还想到哪里去寻找所谓的爱?如果没有的话,那留在这里多住上一段时间又有何不可?」
没有说话,可美想了想,只点了点头。她想起那天在庐山温泉附近,在那个什麽马赫坡旧址的树林边,刘吉人喂给她吃的一口蜜饯。那天刘吉人没再多说或多做什麽,那个举动与其说是对异性的暗示,倒不如说是对一个小女孩的疼爱或照顾吧?她知道刘吉人自从离开台北後就没再交过女朋友,但却也不晓得他现在的爱情观究竟如何,而自己在爱情这条路上伤痕累累,她即使很想知道究竟什麽是爱,但如果有一天,当真爱真的又找上来时,她却也怀疑自己有没有敞开心房去接受的勇气。
「你知道住在山上这段时间以来,我最大的心得是什麽吗?」可美忽然问。
「愿闻其详。」
「居住品质或饮食习惯的当然就不用说了,这地方的人呀,你们让我觉得夏可美一点都不像本来的夏可美。」
「可以白话一点说明吗?」刘吉人皱着眉头挖苦她。
「以前的夏可美是十足十的大小姐,别人不能在她面前乱讲话,不能耽误她的时间,也不可以随便给她制造困扰。」
「犯了这些错的人会怎样?」
「也不会怎样,只是夏可美会不开心,这样而已。」可美想了想,又说:「在那个世界里,夏可美精打细算,非常讲究办事效率,特别留意时间,她不但能照顾好自己,也能照顾男朋友,甚至还可以把一整个学校社团都管理得井井有条,可是现在的夏可美却完全变了样,感觉上这村子里的每个人好像都拿她当小女孩看待一样,觉得她非常笨、而且随时可能受伤或什麽之类的。」
「你以前有这麽厉害?」刘吉人瞪眼,又问:「那现在呢?夏可美是坏掉了吗,还是哪根螺丝没锁紧,又或者程式上出现了什麽问题,不然怎麽变成现在这副德性?」
「天晓得。」可美耸肩,自己也笑了出来。
「或许是因为死过一次?」这句话让可美一愣,一时还没搞懂,坐在她旁边,刘吉人指指可美左手上的那道疤。
哑然失笑,可美本来以为没人会留意到的,但刘吉人说其实他老早就发现了,还说那疤痕很新,看来就像是刚痊癒不久的伤。
「也对,可能是因为我死过一次。」可美想了想,点点头,「以前那个什麽都很厉害的夏可美已经死了。」
刘吉人笑了笑,不置可否,他不清楚可美究竟是怎样的死过一次,甚至连她上山来的理由也都还一知半解,但他不想问,也不认为有过问的必要,任何秘密或心事都一样,人们在愿意说出口时就会自己说出口,而他从来都不缺的就是耐性。挟了一口菜进碗里,但没急着吃,他指指可美的脸颊,问那道小伤疤是不是也是当时留下的。
「你连这都注意到了?」可美惊讶,除了上次在八里遇到的画家,从没人发现过她嘴边有一道小疤痕,甚至前男友也没注意过。
「那道疤很不明显,应该是旧伤才对?」
「小时候爱玩的结果,我妈说这叫做破相。」可美摸摸疤痕,但刘吉人嗤之以鼻,他说部落里的小孩们,每个人身上这种贪玩造成的小伤疤起码都百十来道,谁也没在乎过什麽破不破相。
「这样吧,我们下山去好不好?」笑了一阵,吃着饭时,可美忽然抬头问。
「你在约我私奔吗?村长说了,这样会让祖灵生气的唷。」刘吉人噗地笑了出来。
「私奔个头。」可美说:「牧师说了,帮忙带夏令营活动时如果有需要的话,教会的箱型车可以借来使用,既然这样,那我们明天一早就带着那几个小鬼下山去走走,顺便逛个超市,帮你妈把冰箱里缺的东西补一补?」
教会不大,报名参加夏令营的不过也才六七个小孩,而且几乎每一个可美都认识,他们全都是从小到大都住在部落里的孩子,还不到需要为了增加社会竞争力而下山去的年纪,最长的那个今年不过小学五年级,这些孩子的父母每天都忙於营生,学校一旦放假,怕没人管教,所以才送到教会去参加免费的夏令营活动,但事实上牧师根本管不动这些小鬼,於是责任就落到了可美身上。
搭车下山的途中,有人问起一些关於台北的事,也有人好奇於可美的来历,而更多的是童言童语中,那些小鬼们的热络,有的人一上车就把包包里的零食全都掏了出来,还让可美优先挑选。跟他们嬉闹着,可美心想,或许刘吉人说的没错,个人的情感也许会随着生命的终结而消失,但一整个族群的情感却会累积、流传而成为传统,在这个村子里,友善与好客就是他们的传统。道过谢,吃了一点零食,跟着又有人问可美是不是嫁来部落了,到底是谁家的新娘,怎麽没有吃到喜酒?
「我还没嫁人啦。」这些孩子非常认真地问,可美只好一一回答。
「那好,你先别急着嫁人,以後我娶你。」那个五年级的小鬼说:「我以头目的子孙的名誉发誓。」他信誓旦旦,而可美也记得这家伙就是村长的孙子。
刘吉人一路上都在笑,也不知道是为了这些童言童语而笑,或自己内心里有什麽开心的事。箱型车顺着山路往下开,到了埔里镇上,刘吉人安排的第一个景点就是酒厂,一群小鬼人手一支绍兴冰棒,但他们吃得一点也不满足,纷纷抱怨没有酒味,而一走进酒厂博物馆,没人愿意听可美对着墙上挂报照本宣科地说明酒厂历史,最後这个本来应该很生动的酒厂之旅就以彻底的失败告终。大家反而在酒厂附近的生鲜超市里买得不亦乐乎,非得把父母给的零用钱全都砸光不可。
「你怎麽会以为自己有办法驾驭这些小鬼?」采买结束後,天色尚早,车子开回部落里,刘吉人把生鲜鱼肉都存进冰箱里,也帮可美将一堆零食拿上二楼房间,又走回教会时,只见可美在空地上跟着那群小鬼东奔西逐,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他站在一旁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像在看出闹剧似的,直到可美已经筋疲力尽,这才把箱型车又开了过来,叫大家全都上车。这回不跑太远,只开到雾社附近,在一条街边的巷子里转弯,慢慢往下,一直来到山中的小湖边,这是当初可美上山来时就曾特别注意过的山中湖泊,刘吉人指着围绕湖泊的群峦叠翠,又指指映得整面青绿的湖水,告诉可美,这里就叫做碧湖。
那群小鬼一等车子停妥便迫不及待地全跑了出去,有些人在湖边玩泥巴,有些则乾脆跳进了湖里戏水,而被折磨了一天之後,再也没力气跟着跑跳的可美则只能沿着岸边闲走,一边也注视着孩子们的安全,倒是刘吉人陪着她漫步,从一只挂在腰间的小腰包里拿出小口琴,悠悠地吹了起来,曲调悠哉,吹了一小段後,这才问可美:「让他们在山上玩,玩些他们自己习惯的,会远比带他们下山要来得轻松,对吧?」
「你应该早点说的。」可美叹气。
「那你呢?重新回到那种有霓虹灯、有麦当劳跟肯德基的环境里,有什麽感觉?」刘吉人的口琴还在嘴边磨蹭,但却没继续吹奏。
「感觉?」可美耸个肩,她也不明白自己应该要有什麽感觉,只能淡淡一笑,说:「说真的,我不知道。看到路上有人卖葱油饼,闻着味道让我很想吃,那跟在山上每天都吃刺葱、马告之类的佐料相比,简直就是山珍海味了,按理说我应该立刻去买几个来吃的,可是不晓得为什麽,我只是想,但却没真的去买。」
「难道是因为身上带的钱不够?」刘吉人一脸认真地问:「那你早说嘛,我可以借你。」
「再捣蛋的话会捱揍喔。」可美瞪他一眼,逼得刘吉人闭上嘴,「我只是觉得好像哪里有点不一样,虽然埔里其实也不大,尤其是跟台北比起来。但走在街上……」停了一下,可美想了又想,似乎在寻找自己应该有的形容方式,然後才说:「看着路人,我好像看不出来他们在想什麽。台北街头的路人可能比这个小镇上行走的路人多上几百倍,大家都面无表情在走路,以前我老觉得那很理所当然,但现在不晓得为什麽,我却觉得反而不自在了起来。」
「难道你刚刚一直有想去搭讪陌生人的冲动?那是你有病吧?」刘吉人皱眉头。
「当然不是这麽一回事呀!」架他一拐子,可美说:「我只是觉得很疏离罢了。」
「为什麽?」
「不知道,可能你们大家都猜错了,其实,在来到部落以前,我在台北才是真正的小天使,但天使的翅膀摔断了,飞不起来了,於是只好用两条腿在地上走,走着走着,就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天使的超能力,变得跟普通人一样,甚至也许比普通人还不如,所以在那样拥挤的街道上,我完全看不出来他们在想什麽了。」
「难道山上的人在想什麽,你这个断了翅膀的小天使就能看得出来?」
「至少不难猜吧?」
「那你猜猜,我现在想什麽?」刘吉人笑吟吟地停下脚步,可美愣了一下,一时间想不出来该怎麽回答,结果刘吉人从腰包里又拿出一个法宝,依旧是那个小瓶子,打开瓶盖後也依旧是那阵甜甜的蜜饯香味,「我想问没有翅膀的小天使要不要吃腌蕃茄,这你猜得到吗?」说着,他用叉子先叉了一块给自己,露出满足的享受表情时,再叉一块给可美,说:「我不知道你为什麽会兴起那样的念头,大老远跑到这种荒山野岭来找一份虚无飘渺的爱,但说真的我也不认为你有翅膀跟没有翅膀会有什麽差别,有时候人正因为失去了一些东西,才有机会再发现其他的美好,有翅膀时,也许你忙着飞,飞来飞去地根本没时间看看地面,但没有翅膀後,你才能停下来,好好吃一口我阿姨做的腌蕃茄,对不对?」
可美的心忽然沉了下来,刘吉人说的话或许可以用来对每一个失意的倒楣鬼做安慰,那再平凡简单不过,但每一句却都冲击着可美的心灵。她傻了傻,眼见得小叉子还插着一块蜜饯在眼前,正想本能地张开嘴去吃,不料刘吉人居然立刻缩手,把蜜饯塞进自己嘴里,还得意地说:「犹豫太久,取消资格,这一口没得吃了。」
「太过分了吧你!」发现自己被耍了,可美猛然回过神来,伸手正想打人,没想到站在湖边的泥石青苔上,一个没注意,脚下一滑,整个人跌倒在地,她连尖叫都来不及,已经满屁股的烂泥巴。
「糟糕,这下不但翅膀断了,该不会连脚也没了吧?」刘吉人在伸手拉她之前,自己又吃了一块蜜饯。
「妈的,太没良心了吧你?」虽然摔得不痛,但烂泥巴沾得可美的屁股跟腿上到处都是,甚至连脸上也有。
「断了翅膀之後,人才会发现,路,是走出来的。」拉起可美时,刘吉人笑着说:「不管你以前是怎麽过生活的,也不管你的翅膀是怎麽失去的,反正现在你可以安心自在地住在这里,爱住多久就住多久,直到你的两条腿学会走路为止。」
「这麽大方?」
「是呀,等你学会走路时,再勇敢地慢慢走就好,别怕,我陪你。」
-待续-
断了翅膀之後,人才会发现,路,是走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