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暖夏 — 暖夏22

暖夏22

22

又隔了好一段日子没骑车,有些摇摇晃晃,她身上穿的是那件刘吉人当初拿给她的雨衣,虽然又脏又臭,但总好过没有。顺着山路往前走,本来还有铺上柏油的,但转过岔路後就没了,尽管大部份路面都还有水泥,可是却也破破烂烂,有几个地方忽高忽低,全都是因为地基流失後补强所致,但这工程品质也未免太差了吧?可美心里咒骂着,上回跟刘吉人来喝喜酒,坐在小货车上,还不觉得这条路的情况有这麽糟,现在自己骑车跑一趟,才发现根本就烂得可以。

不敢骑太快,太多的山路上都没有安全防护,如果一个打滑,滚进了山谷里,那可就什麽都完玩了。她小心翼翼地换档,左手握着离合器,集中精神,连风景也不敢看,而这时候山区其实也没有风景,厚重的云雾笼罩了一切,连眼前的视线都很有限。

眼前的风雨虽然不大,但雨水顺着脸庞不断滑进雨衣里的感觉却一点也不好受,有好几次她都忍不住想伸手想把雨衣的领口给拉紧点,但又怕单手抓车会太危险,好不容易骑了大半段路後,虽然天色渐黑,雾气也更浓了点,但远远地已经看见教会的十字架,那就表示已经不远了。

那个小部落的人口数极少,阿姨看来比刘妈妈苍老些,她的女儿则是可美上次见过的,刘吉人要称她「二姊」。家里只有两个女人,一个老了,一个又惧高,而村子里的男人们则跟刘吉人他们一样忙於农务,大家都赶着出去抢收蔬果,所以眼见得雨水从天花板上滴落下来,但两个女人竟只能楚囚对泣,一筹莫展。

打过招呼後,可美请二姊帮忙打个电话给刘吉人,帮忙报个平安,她自己则二话不说,背着工具,沿着一支松松垮垮,看来就很不牢固的竹制梯子往上爬。爬到屋顶上时,可美心里感谢着村长今天恶补的一堂课,他告诉可美钉子应该怎麽钉,要是钉歪了,又该怎麽撬起,同时也指点了铁线的缠绕方式,要从哪个方向才能缠绕得紧,又该怎麽把破旧的木板小心翼翼地敲下来而不伤害到其他完整的部份。这是她一生中唯一学过的,大约三十分钟的木工技艺,但现在却凭着这一点本事,成为跟着冒雨走出来,站在门边仰望着的阿姨的关键救星。

这本来只是一个小工程,然而当她修好了阿姨家的屋顶後,却看到一个脸上满是苍老皱纹的妇人跑过来求援,原来那是上次也有过一面之缘的豆子的母亲,她说豆子外出工作未归,但风雨已至,同样需要帮手,本来以为阿姨这边找来的会是个壮丁,殊不知跑来一看竟是个女孩子。

「没关系,我一样帮得上忙的。」看着老妇人脸上满是雨水又一脸惶急的模样,难道自己还能拒绝吗?可美爬下梯子後,她决定帮忙帮到底,反正修了一个屋顶是修,修了全村的屋顶也是修,还有什麽差别?

阿姨对可美的积极热血由衷感激,当下也不浪费时间,帮着提起工具包,陪可美挨家挨户走了一圈,其实这些部落人家的问题也都大同小异,不外乎是屋顶屏蔽功能的缺失补强而已,那并不需要太专业的施工技术,几块木板跟铁钉往往就能轻松搞定,只是这麽一来时间就拖得晚,眼见得天色渐黑,而雨势也慢慢大了起来,到处都飘着看似浪漫但其实恼人的水雾,可美忙完最後一家的屋顶後,回到阿姨家来,她还没脱下雨衣,也还没卸下身上的装备,手机忽然又响了起来,刘吉人劈头就问她回家了没有。

「我还在阿姨家,刚忙完而已,等等就回去。」不想捱骂,也不想让对方担心,可美保证路上不会再耽搁,一定会赶快回去。

「不行,不行,」结果刘吉人反而说:「天黑了,你这样骑车更危险,今晚别回来了,你在阿姨家住一晚,我明天一早回去了,再过去接你就好。」

「你也还没回去?」可美一愣,刘吉人说他们一群人今天赶场,跑了三个菜园,采收了为数不少的高丽菜跟青椒,但却也因此延误了下山时间,现在雨势正大,又担心道路坍方,所以决定全体都窝在山上的农舍里过夜,等天亮了再下山。

「这里的房子没什麽大碍,该修的几乎都修好了,阿姨有二姊陪着,不会有问题,但是你妈一个人在家,比较有安全顾虑呀。」可美说。

「那麽大一个村子,左邻右舍都在,有什麽好顾虑的?」刘吉人嚷着:「你自己一个人骑车又跑回来,安全才让人担心吧!」

「有危险我会大声叫你的。」可美试图用轻松的口气说话,但刘吉人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他不断提醒可美,告诉她这儿的台风有多可怕,一个住惯了都市的人是绝对无法想像的,同时也再三强调,山路很长,途中如果哪里出了意外,就算想救人,只怕也无从救起。

「我已经在这里住了好几个月了,好吗?」可美有点生气了。

「你已经死过一次,我可不希望你在这里又死一次。」刘吉人着急着,说:「这时候拜托你千万别变成以前那个夏可美,好吗?」

「不好!」生着气,可美直接把电话给挂了。

为什麽这麽不相信别人呢?可美嘟着嘴,真想大声骂他几句脏话,真的被这个刘吉人给看扁了吗?她今天骑车过来时,路上虽然也飘着一点雨,但还不到会严重影响行车安全的地步,趁着现在回去应该还来得及,要是等到隔天,万一雨真的下得更大,把路给冲断了,那才是天大问题。可美心想前几天才称赞刘吉人的好男人作风,没想到今天他就专制起来了,实在太可恶,她决定回去後一定要好好教训一下这家伙,要他别小看了别人,就算从小在城市里长大,她夏可美也绝对不是个脓包。

不过想着想着,她脑海里又浮现画面,想起刘吉人说今晚会留在农舍过夜,山上的农舍长什麽样子?大概是一幢结构不会太牢固,里面可能没水也没电,甚至连张床都没有的小型铁皮屋吧?屋子地板不会铺上磁砖,顶多只是水泥地面,到处堆放农耕用具,或者暂时用不到的什麽肥料或农药,是这样子的吧?这样的地方要怎麽过夜呢?一大群男人,澡也没洗,饭也没吃,噢,他们采收了一堆蔬菜,也许会直接拿来生吃?但那地方该怎麽睡人?十几个男人怎麽可能睡得下?就算他们过惯了这种日子,但横七竖八地怎麽也躺不下去吧?可美担心起来,她知道刘吉人身体强壮,但却不知道有没有壮到这样睡觉也不怕感冒的地步,又觉得以他那样其实还挺重视乾净整洁的人,怎麽可能拿起一包肥料或什麽东西就当成枕头,闻着那不通风的屋子里,整群男人们满身汗臭味,他会不会彻夜难眠?

一想到这里,她就觉得自己更有今晚赶回去的必要,一来她想证明自己不是个软脚虾,二来她希望早先一步回去,也许可以帮刘妈妈弄一桌饭菜,让为了躲台风而狼狈一夜的刘吉人有个惊喜,这也算是对他长时间以来如此照顾的回报,一举两得,面子里子全都赢回来!

想得多了,整个人就傻得出神,阿姨在旁边忽然贴心地安慰了一句:「放心吧,吉人不会有事的。」

「啊?」可美有点惊讶。

「他噢,虽然以前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在山上,但是现在回来也几年了,没问题的啦。那麽大个人了,难道还不会照顾自己?他从小就很聪明,本来呢,我大姊死了老公以後,很多人劝她改嫁,可是她就是不肯,说要好好工作,把孩子栽培好。起初我们也这样想,是嘛,你看一个聪明活泼的好孩子,要是留在山上的话岂不是浪费了?当然要送他下山去读书,以後才能做一点轻松的工作,别像山上这些男人一样,只能到处干些粗活。可是说起来就是那麽怪,人家都拼了命想往山下去,想往城市里挤,结果吉人偏偏就回来了。」

「他为什麽会想回来?」尽管已经听刘吉人自己说过,但可美现在更想听听其他的观点。

「这孩子说聪明是聪明,要说傻也挺傻的,他回来那一天,就跑到我这儿来要腌蕃茄吃。我问他回来是放假还是怎麽样,他居然说已经把工作给辞了,还说什麽台北太多人、太多车、挤来挤去,日子过得不舒服。我就问他啦,又不是挤不过别人,他不是都已经当上了什麽工程师了吗?结果那小子摇摇头,跟我说公司里这种工程师随便抓都有一大把,一点意义也没有。」

「至少他的薪水不比别人差吧?」可美搭腔。

「可不是?这样说放弃就放弃了,回来以後,他老妈可气死罗!」阿姨笑着说:「不过我听说他好像帮人家还在写什麽程式赚钱,而且不必去公司上班的样子,也不晓得那是什麽东西。反正就是这样子罗,哎呀,小孩子有小孩子的想法嘛,不要勉强他比较好。」陪着可美一起站在门口,望着外头的雨雾,阿姨忽然又问:「对了,你们哪时候结婚?」

「结婚?」瞪大了眼,可美怀疑自己有没有听错。

「怎麽,你们还没确定日子吗?前几天我大姊打电话来,还讲起这件事,她说你以後一定是个好媳妇,结婚前还上山来实习一下,实在很难得。你知道,很多都市里的女孩子都不肯做工了,不会种菜、不会养鸡,唉唷,笨得跟什麽一样。」

「我……」可美真不晓得该说什麽才好,她一直以「刘吉人以前的同事」的身分留在山上,但怎麽到了刘妈妈的嘴里却彻底变了个样?

「不过当然也没关系啦,结不结婚都一样,别看我们原住民住在山上就一定很保守噢,我们有些人的观念其实也很新潮的啦,你们如果很爱对方,那就算不结婚也没有关系呀,对吧?反正说什麽基督教反对婚前性行为的,那只是见仁见智的嘛,没关系啦。」说着,阿姨还贴心地拍拍可美的肩膀,说:「飞鼠可以飞,飞鼠也可以走,都可以嘛,重点是时代要往前进,这样就对了。」

有些时候,与其努力辩白,想证明一点什麽,最好的方式未必见得就要与人争得面红耳赤,反过来什麽也不讲,等着时间来让一切真相变得清晰,这也不失为更好的办法,尤其是在这样的地方,可美知道这些原住民的朋友们总是直肠子个性,他们既然相信了第一套说法,那就不必她费心再用第二套说法来解释,反正时候到了,大家就会明白了,现在要是费劲地还要澄清,那只会让别人更雾里看花而已。不过就算是这样,自己也不能一整晚陪着阿姨就聊起「婚事」吧?趁着二姊正要开始作饭,可美急忙收拾起工具包,准备就要告辞。

「你现在要走?那怎麽行?天都黑了!」阿姨大吃一惊,还说她帮村子里的大家都修好屋顶,今晚不管风雨再大,大夥聚一聚总是必要的,她刚刚还吩咐了二姊,打电话去召集大家,今晚肯定是要不醉不归的。

「如果不回去,怕我们村子那边有什麽状况,大家的工具都还在我这儿呢。」可美急着想脱身,连「我们村子」都说出口了,而阿姨一点也不担心,还说那麽大一个部落,难道连把螺丝起子或老虎钳都找不到,非得等她回去不可?说着,她把可美拉进了屋子里,要她乖乖坐下,什麽也不用想、什麽都不用管,只要饭来张口,酒来也张口就对了。

「这个……」情急之下,可美念头瞬转,赶紧又说:「上次我们来喝喜酒,我喝醉了还胡闹半天,刘吉人不肯让我喝了啦,他说除非他在,否则我是一滴也不能碰的。」

「自己不喝,还管别人喝不喝了,这小子是谁家的小孩呀!」阿姨立刻生气。

「没关系,我今天先回去,这样他才不会担心。明天、或者後天,我跟他再一起过来好吗?」又站了起来,可美就怕这整个村子的大家轮流灌酒,那她可受不了。千推万阻,好不容易才劝阿姨打消了今晚要办宴会的念头,可美拎着工具袋,一小步一小步地退到门口,嘴里还不断应付着阿姨的热情。

「那你至少带点东西回去,不可以空着手回家。」阿姨灵机一动,转个身就要往厨房跑,还不忘回头交代:「你在这里站好,不可以偷溜噢!」

莫可奈何,最後可美带上的,除了那一包工具之外,车子的小置物箱里还装了一整袋的青菜,那些都是阿姨自己种的,另外又有一个玻璃罐,里面装得满满的,全都是刘吉人最爱的腌蕃茄。阿姨先拿报纸将蕃茄罐子厚厚地包上几层,再塞到可美的背包里,以免一路上碰撞,那些工具会敲坏了玻璃罐。

「叫刘吉人慢慢吃,今年就只剩下这一罐,要是太快吃完了,我可没东西再给他啦。」阿姨笑着交代,几乎把家里能给的都给了,这才站在门口,看着可美已经穿好雨衣,骑在机车上,载着丰盛的战利品准备出发。

「跟他说,这麽好的女人哪,如果他最後胆敢不娶你,以後他也别想再吃到腌蕃茄了。」最後,阿姨还补上这一句。

-待续-

爱情不是旁人敲了边鼓後就能半推半就而成了事的,我们爱不爱才是重点。

但我们爱吗?或者,我们那也能算是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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