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影翩然无声。
谁道是只蝶儿?
斑烂双翼招展。
谁道是只蝶儿?
是梦啊,是梦。
幻幻真真在睡与梦之间,蝶与庄周的界线也模糊一片。
但人与人分际的那条线一但被跨越,却无法如蝶与庄周一般停留在无害的范畴。(弄不清蝶与庄周的界线,又何尝不是梦与现实的破局?)
正如此刻、正如现在。
「我不是管……只是问问。」缓下语气,孙策不是傻子,他看得出周瑜在表面几乎寻不着痕迹的心情转变。
「我是要扶正她,伯符。」覆述一回表达他的坚定:「我不愿她受任何委屈。」
「那麽,我就可以?」
「我……没那麽大的能耐给你委屈受。」那一种叹息如斯无奈,却不知是在为谁叹。「你们俩不一样啊。」
只那麽两句,孙策已知道周瑜什麽都明白。所以,他道:「我不知道有什麽不一样。」同样都是爱着周瑜的人,会有什麽不一样?
「你是兄弟、她是妻子。」有些话总是踟躇底不知该不该说,再三犹豫过後,也难逆料话语出口的结果。「……不一样。」
那一句淡淡落下时周瑜别开了眼,然而他的不忍只有瞬间。很快的,他抬眸,一脸淡然。(装作什麽都不知道)
「只有对你而言才是不一样的!!」冲上前拽住周瑜两襟,孙策低吼。他可以确定周瑜知道、什麽都知道!他无法接受那样好似什麽都没发生的反应,两三句话就想粉饰太平吗!
周瑜任他抓着,眸里有的是纯粹:「对你来说也要一样、必须一样。」
「我做不到!」蝶与庄周的界线在周瑜无言敛眸时破碎,忽然孙策不明白他追逐的是江山霸业还是眼前这人的容颜。
孙策并不莽撞、但也不是个能在事情赤裸裸摊开後还做得到无动於衷的人。他曾想过压抑、毕竟面对周瑜他不是没有顾忌,然而……
时刻正是逢魔,也许他们靠得太近而周瑜的话太伤人。(那不是拒绝、却是逃避)
「伯符!放开!」孙策用上的力气愈来愈大扯得周瑜有些无法喘息,若非万不得已他不想动粗,只好厉声传达自己的不悦。
「放开?」他说着,虽然放松但不曾离开。「你还想要要求我什麽?当作这一切都没发生?」
孙策整个神色都冷了下来,半是自嘲半是讽笑。「没有人比你更了解我,你很清楚、我办不到!」
……有什麽东西,就在那时被撕裂了。直到最後,都无法再恢复。
让周瑜愕然的是被扯开的衣襟,什麽都来不及想直觉挣开就要退後。周瑜绝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纤弱女子、但这几瞬的时间他却被孙策扼住咽喉掼下地!
震惊夺去了他的行动能力——或说他武技本逊孙策一筹——周瑜无可反抗地被压制住四肢。
腰带扯落、衣袍尽开,这样的裸露备极难堪。
周瑜不会不懂孙策想做什麽、他还没无知到那种地步!可他却抗衡不了压制的力道,只能任凭孙策吻上他的身。(屈辱感比什麽都要强烈)
几个深长呼吸,他忍下随吻落便激起底挣扎的冲动。说周瑜不惧怕接着会发生的事那是自欺欺人,在孙策感受不到反抗的力道後,他的颤抖其实很明显。
——他在逼自己颤抖。
「你在害怕?」他抬起面孔对上周瑜飘移不知何方的眼眸,一如过去那般,那眼里带上冷调的柔软,谦和、柔顺……也漠不关心。
只有被压制的身体——从相触的肌肤传来——告诉他周瑜从不曾有的、强烈的情绪反应。
在孙策看来周瑜眼里,什麽都没有(就连憎恶都没有了)。看着那样的眼神,孙策还没厘清自己想着什麽之前便松开了手。
「我不是为了你将要做的事害怕。」周瑜解除禁锢的四肢没有任何动作,定定凝视孙策,从他平静的声调感觉不出他在颤抖:「强者宰制弱者,是天经地义的事。」
「所以你现在的意思是,任我为所欲为?」他抚摸着周瑜赤裸的胸膛,轻道。
「我『似乎』别无选择。」
「那你为何颤抖?不是已经选择了不反抗?」
「……因为悲伤。」此时此刻他的声与其说是平静,不如说是毫无情感的起伏,宛若死水一滩,「你的力量在我之上。」
「这件事你不是头一天知道。」他不明白这有什麽好提出来说的。
「但我却在方才才体认到,这便是生与死的距离……在战场上。」
「……」看似两件完全不相及的事,让孙策动作顿止,出口的话语,掺了些咬牙切齿。「你要与我反目成仇?」
「这事,由你决定。」颤抖,已停。
他懂周瑜的意思、他就是懂!所以才更恨!如果今日他真的对周瑜做出什麽事的话,周瑜就会离开、不再效忠於他——无论过去两人的情义如何生死患难!
「你就这麽不愿意接受我?」
听到这句话,周瑜深深蹙起了眉,「接受?你要的是哪种接受?看清楚你现在的行为!你是要强暴我!」他的声量提高了,音调里更是含了明显的怒意,「就凭你爱我就什麽都可以原谅吗?,你是在践踏我的自尊、更是在侮辱你自己!」
「够了!」孙策一声大喝,随即颓丧底垂下双肩喃喃低道:「你知道我爱着你,为何要把我的感情说的如此罪无可赦呢……?」
「我从未说那是罪。」周瑜没有如同以往伸出手去安慰他,他知道不能在这时心软,「但你知道我对你的情感是如何……就算是这样、就算你知道,若你仍执意……」
孙策听见,周瑜的声里有无奈、有叹息,还有更多的冷澈,狠狠冻碎他的爱情,「那你就继续。」
「然後你会离开我……对吧?」
「我说过,一切取决於你。」他的语气并不重,但很坚决。「伯符,别逼我。你是我的梦想,我绝不会轻言离开……可我也不会因任何事而被囚於你身边,不管是『任何事』。」
§
天色已全然暗下。
周瑜想,自己可能在地上躺了一些时间。
孙策愤然离开後他脑子反而什麽也没法子去思考,果然刚才是被逼急了?
话很重,对於孙策来说。(他无意用那麽尖锐底话伤人)
一定很难过吧?可是、可是他别无他法啊……
太沈浸於思绪里以致周瑜没发现孙策的旋而复返。
孙策没敢靠近,远远地看着,隐匿起自己的形迹。
周瑜正弯身把腰带捡起系上。
他眼里,周瑜的动作极其缓慢——他很明白周瑜向来都是悠然舒缓,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在周瑜身上见到一种浓重的沈滞——很慢地将衣拉上肩头、很慢的尽可能将自己恢复到构得上衣冠端整的标准。
完成那一连串动作,周瑜瘫坐在地面上动也不动。他的发早被解开,淩乱披下。孙策看到周瑜僵坐有段时间,用着缓得让他有点心惊的速度,握住自己的另一只手腕。
周瑜两腕上都有着鲜明的红痕,而他右手覆上的地方也正是左腕泛红最深之处。
「力量的差距、就是这样吗……?」他听到周瑜这样低喃着,露出种难以形容的表情。像是苦笑、却又更像是泫然欲泣……
然後周瑜放下双手,摇摇晃晃站起,环视四下的眼光带上了茫然。
孙策加诸其上的力道还让他隐隐生疼着。
他步伐甚至有些蹒跚,不若往常平稳。
变成这模样怕是暂时无法回房了,周瑜心头盘算着要往书斋平静下心绪走在回廊上。
忽然他停下,看那廊上摆饰的花台良久。
「哐当!」
瓶碎台翻上好的红木花台连着瓷瓶鲜花成一堆碎屍破烂顿时无声,只听到周瑜喃喃走过:
「混帐。」
听见有人推门时她没有抬眼,迳自缩在书房一角不想要有人来搭理。
孙策的确提醒了她一件事,她……只是妾!只是周瑜的妾!若非周瑜特意宠爱,她与家伎能有多大区别?!
泪痕湿衣又敢让谁看见?随意以袖口胡乱抹了把脸,哪管进来的是谁,背对着总不会知晓她哭过。
慢慢走近,周瑜好半晌都是无语。
今天到底是怎麽了?为何会脱轨至此?
孙策离去的表情他瞧着难过,小乔那一滴泪无声却让他揪得整颗心都疼了。
周瑜不知该怎麽给予安慰,其中也包括他自己。
他弄不懂……到底今日最需抚慰的,是谁呢?
先受不了气氛底异常,小乔正想转头打破沈闷便给周瑜紧紧从身後抱着,「喜欢花儿吗?」
纵使是句没头没脑的问话小乔还是回答,「自然是喜欢的……公瑾?你怎麽了?」
将小乔困在怀里没让她回头,周瑜绝不愿小乔见到他现下这凌乱模样。靠在她颊边,低低底嗓音轻柔温缓,每个字都是压下太多不安与无奈:「那麽……我命人在庭院植满你喜欢的花儿、每晚摘朵最美的给你,可好?」
「你摘给我?」周瑜现在有什麽表情她是瞧不见的,即便如此那样沈静语气还是让她窒了一窒。(丝缕柔情都缠绵底如斯苦涩)
「嗯,每晚……」他呼吸深长宛若无声哭泣,不知自己还要说些什麽。
「公瑾,你……」
「别问。」他截了小乔後头未竟之语——不管她问的是什麽——几若未闻底话已近似哀求,「也什麽都不要再说,这样就好了,一切都不会变……我们只要这样就好……」
欲言又止。
终究她还是选择默默承受那勒得让人生疼的怀抱,不敢问、不敢说……然後,一切都不会有所改变。
§
一如往常。
这是那日过後,周瑜与孙策的态度。
他们班师回吴,他们仍同在一地。
眼眸交会时逾矩底情感在瞥开的瞬间便已涟漪散去水无痕,周瑜仍然是那般淡淡微笑、应对自然。
他还是从前的周公瑾,但已有些什麽不一样。
没有疏离、没有戒备,却在言行举止里掺上一点点底多礼。
孙策也还是那天之前的孙策,只是在一贯的狎昵里有了些微隔阂。
他不是不想将周瑜拥入怀中,那只他一直渴望着的蝶儿;他更不愿周瑜离开他麾下,这各方阵营都欲招揽的当世逸才。
既然如此,就杀了吧?
得不到他,也不愿他为他人所用。(所以,就杀了吧?)
——若能这麽做,就好了。(论人才论情义,他用什麽理由去杀?)
只要周瑜不叛,他也就,甘於现状。
吴一地,何时有了秦淮金粉、画台烟柳?
此时刀光剑影还未化为柔静雅致的风华烟水,为了替东吴拉起拦江铁索,周瑜请调彭蠡操练水军。
乍闻,孙策正举杯的手顿了顿,看向端坐他左侧的周瑜。练兵一事早该进行,只是没想到周瑜会在对饮时提出。
彭蠡……离孙策所在的吴会,某种意义说来,很远。
口口声声说着为成两人的霸业天下,孙策不禁要想是否一次的失控之後他与周瑜之间早已难回以往?纵然表面风平浪静,他却不时感受到周瑜的若即若离。
搬上台面的理由如斯冠冕堂皇,他找不到阻止周瑜离开吴郡的方法。
「……也罢,你就去吧!」反覆思量,孙策还是将野心摆在了情爱之前。若换个方向想,周瑜仍是忠於他的,这是否代表他还能有些期待?
得了应允,周瑜一口饮尽杯中酒,「那麽我尽快整装出发。」
「我再多拨些兵力给你,水军可是很重要的啊。若不利用长江天险,等曹操有余力注意到这儿来时咱们会很吃力。」
「这是自然。」
「……公瑾。」叫住欲离的那人,口气沈沈。
「怎麽了?」他还是同样样浅浅笑着,一语温和。
「弟妹……近来如何?」
「很好,再两个月就要临盆。」似是想到了什麽,「小乔有身孕我也不好带着走,又怕放她一人会胡思乱想。伯符,能不能请嫂夫人拨空陪陪她?」
「没问题。」难不成他还能说不?
周瑜略去了那声谢,唇畔噙着淡淡狂意傲然,「练兵一事就交给我罢,一定能让你看到满意的成果。」
他发下那般豪语自然就不遗余力去实践,一年下来也算小有所成。
他将妻女接到了身边,假装转身不问不闻就可以遗忘某段错误底情感。只要知晓内情的人不刻意提起,周瑜以为,他和孙策可以这样一直相安无事下去。(不忍伤害,只好刻意忘记)
是的,只要谁都不去提……
那天,也没有人点破些什麽。
偏生在周瑜到吴郡後、孙策病榻前时,众人都莫名的,避了开。
建安五年三月,孙策於会猎时遭吴郡太守许贡门客击伤,创甚。
周瑜启程赴吴是在消息传去彭蠡两天以後,抵达时已是四月,乙亥日。
走在廊上,整座孙府笼罩底气息周瑜很熟悉,死一般寂静。不能说死寂,各处传出底细碎声响尽是沈闷、低语,还有啜泣。
——人之将死。
几人守在门前,见他只摇了摇头,站得更远些。
推门、再合上,他落坐牀榻边,低低唤:「伯符。」
在周瑜眼中孙策不过是憔悴了点、虚弱了些,死亡还距他很远。
「……公瑾,你来了啊……」缓缓睁眼,望着周瑜一会儿又别开,满是茫然。
周瑜很安静,他就坐在那儿、坐在孙策身边,无声凝视牀榻上的那人。
「我也不用嘱你什麽,该要怎麽做你自己是最清楚的。」
他这麽应声。「嗯。」
「……弟妹好吗?」
「她很好。」
「我想也是。」孙策的话都极简短,「我一直在作梦。」
「……受了伤,睡不安稳是很常有的事。」拾起枕畔方巾为孙策拭汗,说这几句话对孙策来说,似是有些吃力。「等过几天你伤好了些,睡时便不会作梦了。」
没听见周瑜说了什麽,孙策迳自讲述梦里一物一景:「我梦到自己变成了蝶,与你一同在繁花间飞舞。也是只有在梦里,才能这麽毫无顾忌……」
他说着、看到周瑜蹙眉也看到周瑜不知是哭是笑底听他诉说梦境,该要长叹的表情里却无半丝动容。孙策本是虚微的声更低,如哀求,「就算是骗我也好,公瑾……」
「梦,终究只是梦。」纵然眉眼间凝有伤悲,却还是难以成全病榻上的人口中的幻梦。「不会成真。」
「纵使梦中有我……但那是你的梦。」他的声淡如轻烟,虚无缥缈,「会遗忘的。总有一天,我会忘记你的梦。所以,别再说了。」
「就连将死之人的愿望都不肯成全……」他的期盼从炽热转为幽幽憎恨,「周公瑾,今天我才见识到你的无情!」
面对孙策夹杂悲哀声调的忿忿,周瑜并没有别开眼。
他就这样端坐着,深深凝视。
不言、不语。
「不要装出那种包容的样子!看了就让人生厌!」
「……别动气。」他双掌握住了无力挥动的手。曾几何时他记忆中的孙策、名震江东的小霸王变成了这枯槁模样?连自身的重量都无法支持、只能躺在床上等死——走入房内时无法明白的虚幻死亡,终於在此刻切实感受。
他的手蓦然加重了力道,双肩无法承受更多似底垮了下。低首掩去自己的表情,再也无法自持。
「伯符——」周瑜只能悲怆呼唤他唯一能说出口的两个字,冷静早已自触到那瘦骨嶙峋的手臂时已然破碎。
「你会悲伤吧、公瑾?」孙策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从被紧握住的手中感觉到他好用力、好用力。
他知道的,周瑜从来不轻言说放弃。周瑜也同样执着,那是自两人认识以来就有的任性。就是那样底执着,才会让很多一切的一切都无可挽回……都让彼此伤心……
「要是我死了,你一定会很伤心的罢?」
「你会好的,我们、我们的梦想还没实现……」
「梦想?」他边笑边喘,也不知是笑的时候多还是如何,「没能实现的梦想是我的,不是你的……」急喘着,他执意要得到答案:「为什麽、为什麽你不肯成全我!只要一句话就够了!你说啊!」
蓦然抬首,有泪从他脸上滑下,「伯符,你是我的兄弟啊!」
「你明明知道我不要只当兄弟!」怒吼,悲愤多於气恼。
「——!」哑口无言。
「可你从来、都不愿爱我……」那委屈、那心痛让孙策什麽也顾不得,「是我放不开、很多很多都放不开……但你又好到哪去?不彻底拒绝而留下一点希望,这对我来说多残忍你知道吗?!这时候我求的只有你的一句话,只有一句……」
「我……」启唇,而又止。周瑜再也不发一语。他只是听,没放开孙策的手。那泪流不止的脸庞让孙策停下了未竟的话语,他勉力笑了,无比失落。
沈默是周瑜的成全,他懂。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也会落到需要周瑜这样悲哀的施舍!
「你会忘了我的梦。也好、忘了,也好……」若不爱,忘了也好。「可是、公瑾——」
孙策的最後一句话、最後一个问题,让周瑜一时之间不知话该如何说。
所以他松了手,松手的下一刻,他也知道不管是什麽问题……
……他都毋需再回答了。
至此,他们的路——
错过。
失落。
出殡那日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披麻带孝的是孙家人,他的血亲他的妻妾他的子息,在停灵之处跪了一地无声,只待吉时。
周瑜并未为孙策服丧,他不是孙家人,纵使情感如亲,仍是无守丧的必要。他走入灵堂时的衣着素白,少了些颜色、多了点悲怆,但飘逸一如往常。
「封棺了吗?」朝丧家致礼後他绕到了孙权面前,问。
「还没,待会儿才封棺,但棺盖已盖上。」
「恕属下失礼,属下能否开棺?」他维持着极低的音调,虽然请求於礼不合,但语气仍平淡。
「公瑾,你想做什麽?」孙权相信周瑜做任何要求都有其理由,他没有被冒犯的不悦,只是问了原因。
「伯符……」迟疑了下,终究还是换了称呼。「吴侯生前问过属下一事,属下没能回答……」
「兄长对那事很执着?」
「或许。」几许悲凉掺杂入他微笑,「吴侯从未放弃得到属下回答,而属下终究还是……」
孙权制止周瑜说下去,周瑜含糊其词,代表故世兄长不会愿意让他人知晓。
「过来吧。」
棺盖挪移的声,很沈。
周瑜没有看往棺内,一切的一切都在那晚走向终点,毋须再看徒添伤感。
孙策的最後一句话,伤他甚深。
『可是、公瑾——你为什麽不走?既然不爱我、为何不离开?』
那时他愕然、讶於那一句话。
容许回应的时间太短,他来不及回答。
为什麽不走?
孙策问得恨极、他因这一问而痛极。
『为什麽不走?』
他知道,孙策未能出口的下一句。(他们,在那一天就已经连兄弟都不是了)
一片收叠得仔细的薄绢让他轻轻由怀里抽出,还有一管玉笛,温如白脂。那白玉笛吹出来的,是孙策欣赏的音色,他并不爱那样温软的小调。而孙策独锺的笛音,今後他也不可能吹奏。所以他把这两样东西,一起放入棺内。
六年前他在丹杨收到的书信,今日他作为这问题的答案。
——愿为双鸿鹄,振翅起高飞。
『为什麽不走?』
「这就是理由。」
然後,封棺。
§
仍是无云的天,没有细雨没有阴蛰,天地未与江东众人同悲。只有白幡随风招魂,幽幽晃荡。
周瑜看着重极的棺椁降下墓穴,安放。眼中墓土一铲一铲,耳边悲泣一阵一阵。
他白衣萧索。
孙策葬下了,随着当年江山共逐的梦。葬的是孙策、也是梦。(但不知是谁的梦?)
看着身旁,有许多人痛哭失声、也有些人强忍泪水,而他,只有孙策大去的那一晚流过泪,可,他不知哭的是为何。
「周将军,可以离开了。」旁人一个一个提醒犹驻足的人们,声音轻细,就怕扰了死者清静。
「嗯。」他依言转身,回首再望一眼。
一双斑烂的蝶儿,从坟地舞起划过他眼界,消失。
庄周梦蝶,梦的是庄周、还是蝶?
『我梦到自己变成了蝶,与你一同……』孙策绝望的嗓音还回荡耳边,他变成了一只蝶、做着梦的蝴蝶,只敢在梦境里让希望圆满。
啊,罢了、罢了,这样也是好的。
除去了霸业江山的追逐,终於……他终於可毫无顾忌的去做一个恣意的梦,抛却红尘俗事的破碎。
那一眼回首,他蓦然发现他视线移不开那洒下的黄土。
「我是爱着你的……」看着渐被掩去的棺木,没来由的,他这麽说。这一句话,他来不及说。来不及……成全孙策最希冀的「圆满」。
他哀哀叹息,掺着最後一滴恸心底余音蜿蜒过面颊、跌落尘土。(最後、一滴眼泪)
「在你的那一场梦里……我想我是爱你的。」
如果梦里只有我和你,那就让彼此化为一双翩飞的蝶,生生世世缠绵……
在你的梦里,缠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