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糕甜腻的味道在口腔蔓延,叶洛细细品尝着草莓雪糕的滋味。那种带着一点酸、一点甜的味道分别地刺激他的味蕾,雪糕的冰冷偶然地令叶洛的牙关打颤。
他有一下没一下的舔着胶匙上的雪糕,感受着吃甜品的那种幸福、幻想着甜品带来的快乐、细味甜品如蜜饯的那种甜。
已经忘记了是哪年哪日,某个女生告诉他吃甜品是一件幸福的事情、是能令心情变得更好的东西、更是令人振奋的良药,所以他破例走进雪糕店里买雪糕。
以往的他是一个对所有甜食都敬而远之的人,因为这个偶然而认识的女生,连他都察觉到,他正在渐渐改变。
他和其他男生一样,认为会为了快乐而吃甜品的人只有女生。
他自觉是一个阴郁忧愁的人,甜蜜的雪糕与他永远沾不上一个边儿。
草莓的味道不俗,味道和当年一样,没有太大的改变,依旧是那不甜腻、不黏答答的感觉。
自从那年的分别,叶洛都不曾再吃过草莓雪糕,於是这些年来他都几乎忘记了红色的样子、红色的感觉和红色的味道。
红色──一再深深埋藏在他的心底。也许红色曾经在他的生命里出现过,不过它随着年月已经渐渐和他的灰色混和,再也分不开彼此。
红色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被那一个女生带走。
直到刚才新来同事的儿子向他撒娇说要吃雪糕,他才开始回忆这久违的味道。「洛叔叔,我想吃雪糕。」小孩拉扯着叶洛的衣角,软绵绵的嗓音如棉花糖一样甜。小男生穿着的娃娃装是一套白色的小熊衣服,戴着浅啡小熊耳朵帽子的小孩子引来他人的侧目,因为叶洛同事的儿子着实可爱。
「嗯?巧克力味道?」叶洛对着小男生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大掌牵起小孩粉嫩的小手,带他到流动雪糕小贩的雪糕车去挑雪糕。
小孩子想事情的时候偏起头,之後又摇头。「我想吃草莓味道,上次爸爸带我去吃过巧克力了,这次我想嚐嚐草莓的味道,下一次就是芒果,再下一次我想试香芋,然後再再下一次我会挑香草……」小孩子谈论起雪糕就兴高采烈、手舞足蹈,一蹦一跳的牵着叶洛的手。
当小男生拿着雪糕後,他放开牵着叶洛的手,奔跑到海旁的围栏前。
小孩子天真的笑容和活泼的举动感染到叶洛,他顿时放下工作上的压力,好好感受着迎面吹过来的海风。
「洛叔叔快点来。」小孩小跑了几步以後不忘回头向叶洛挥手,让他走到自己身边,催促叶洛跟上去。
叶洛走到小孩身旁,轻易的替他打开雪糕杯,递给小孩子一枝胶匙。
他闭上双眼,开始回忆种种细碎的往事。
旧事如同拼图,慢慢地在他的脑海中拼凑而成。他记得那年的深秋,那是一个枫叶满天飞的日子。
走进工作地方的必经之路是一条长廊,两边都是枫树,秋天的微风一起,片片红叶如同雨一样落下,形成一个美丽的叶海。这时,脑海里有个朦胧的记忆,他隐约记得有个在枫叶落下的少女在树下转圈。
当年的情境浮现在心头,叶洛也不知道自己的嘴角微微上翘。
那个情境深深地印在心扉,他至今也没能忘怀那年的深秋的相遇、那如血一样的回忆。
他还记得那个告诉他玫瑰花、红灯、警告讯号、结婚颜色就是草莓的颜色的女孩、那个在秋叶落下之际认识的女孩、那个总是和他一样带着阴郁情感的女孩……
叶洛就是在枫树长廊落叶的时候第一次看到那个神秘女孩,那个女孩的过去和那时的事情深深地印在脑海里。
即使事隔多年,叶洛亦能清晰起得女孩的长相。他深信,他不会把她忘记。因为女孩实在给他太多太多难忘的回忆,即使是她说过的话语,叶洛也会记住。
「洛叔叔,雪糕溶掉了。」小孩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失望,虽然那溶掉的雪糕不是小孩自己手中的,但仍然为叶洛感到难过。
小孩子就是这样简单,喜怒也能由一杯雪糕而来。他扁着小嘴推推旁边闭上眼睛的叶洛。
叶洛马上从回忆里返回现实,只能眼巴巴的看着雪糕开始溶化成草莓奶昔,而胶匙更是黏答答,秋季的凉风把树上的叶带走,叶子落在他的肩头上,使叶洛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彷佛回到从前的日子。
「不要紧。」叶洛无所谓的耸耸肩,他看看小孩空空如也的雪糕杯,「我们回去找爸爸好不好?」拿过小孩的雪糕杯丢进垃圾箱,牵着小孩的手回去。
「洛叔叔不用伤心,回去我让爸爸给你买另一杯雪糕。」小男孩以为叶洛会失落,拿掉那连着衣服的小熊帽子抬首看着他,童音软软的以他自己的想法安慰叶洛。
叶洛失笑,倒也不是笑小男孩的话语,反而是觉得小小年纪的他已经很贴心。他抱起小男孩,把空出来的一只手轻捏小男孩那红通通的脸颊。「好,就这样吧!」
从客厅看出去是一片漆黑,除了街道上的几点灰灰白白色的灯光。在叶洛的视角里,夜色就是如此简单。
没有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也没有璀璨的星光。道上的车无论是什麽颜色,只要是晚上,就全都是灰黑色。路上的行人不论是男是女,只要没有灯光照到,就是朦胧的灰色。叶洛的眼中在晚上就只有无尽的黑暗,活了这麽多年从没变改。
所以他从不习惯在晚上外出,能够避免的他都不会在街上留连。也不是说到了晚上看到的就一定是黑色,虽然他仍可见光暗,但在没有阳光的世界,医生同样建议少外出。
这个时候如同世界静止一样,但墙上的钟尽责地运转,叶洛凝视着窗外的画廊,一动也不动。
那放在画廊外的是油画,画廊已经关门,但射灯仍然把油画照亮,中间是一只大眼睛,不知道为什麽,叶洛觉得这幅油画的颜色很贴近他的世界。
他并不认为这幅油画曾用黑白灰以外的颜色,直觉告诉他,虽然他看不见到底画家用的颜色是怎样,但这幅油画必然是和他的世界的颜色一样。
他深信自己的想法,由画廊开幕的那一天看见这幅作品,直至现在都没有怀疑过自己的想法。
画廊和开幕的那一天一样,白色是主调的颜色,没有多余的摆设,只有放在窗外的一幅画。
和那天不同的,只是那天下着倾盆大雨;今天晚上却是清楚看到明月星颗。
他扬起了一抹笑容,他很喜欢这幅油画,也发现竟然有一个画家和他的世界如此贴近。
也许,他可以在放假的那一天去画廊逛逛。
也许,他会买下那幅和他相似的油画。
也许,他能够认识那想法和他一样画家。
也许……也许……
良久,他才转过头看着凌晨播放的电视剧集。忽然记起少女曾提问过:全色盲的人看的一切,是否有如粤语残片一样。
当时的他没有给一个实质的回答,他根本就不知道现实的粤语残片和他的世界的粤语残片有什麽分别。
看过那幅特别的眼睛油画以後,他觉得,也许他的世界就是这样。如同那人说的,他看的都只是和粤语残片没有分别。
在深宵的时份,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今天如同放映机一样,一直重播有关那个少女的情景。
他回想下午享受着自己朝着一望无际的大海吃雪糕的时光,带有咸味的海风徐徐迎面拂过,吹起他的头发、亲吻他的脸颊,他发觉甜和咸两种味道混和在一起的感觉也不坏,反而有点独特。他舔着嘴唇,品味着味道融合的感觉。
也许,这也是幸福的一种。
视觉的一点缺失,令叶洛的味觉更为敏锐。雪糕在口中渐渐溶化,幸福感没有增加,反而令他有点患得患失。
心头彷似被挖空,总是差了那麽的一点点东西填满。
没有那个教导他何谓红色的女生,他整个世界就有点缺憾;犹如他没能看到世界的颜色一样,一切都变得暗淡无光。
於是组成世界的三原色将由黑白灰取缔,他心头的缺失将无法修补。
他直至现在才发现,他很想她。
不但想着那树下转圈的女生,也想着教导他红色为何物的她,当然也记得告诉他死去的人最後看到的颜色是怎样的她。
那个只和她相处了很短日子的女生,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悄然进驻在他心中。
原本只有黑白双色的世界的叶洛,在架上墨镜以後视野就显得更灰暗。他轻推眼镜框架,太阳光虽然被墨镜滤去一半,但强烈的白光仍让他眯眼。
在他心目中,天空是浅浅的灰色、大阳是强烈的白色、树木是深灰色。整个世界就是由黑白灰而组成,他也没有例外。
他也只是一个由灰色组成的人,很简单的灰色而已。
叶洛幻想着草莓雪糕的颜色,想着大海的颜色,更想了解这个世界……
──幻想,可以很美,也可以很糟;可以很虚构,也可以很真实;可以很现实化,也可以极其天马行空。
因为本来「想像」,就是一种梦想,一种不属於自己的梦。
从来,要一个没有幻想概念的人去幻想一种东西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叶洛就是一个这样的人。他靠着幻想支持下去,过着幻想与真实不断穿插的人生。而可悲的是他永远不可能拥有色彩,他的人生只有虚构的幻想、不真的概念。
想必今後是一样吧……
「幻想」一字对叶洛来说是必要的──只因为他是依靠着幻想而生存的、被上帝禠夺了色彩的人。
他与幻想互相依存,别人口中的色彩对他而言是一种无法解释的新词,他不懂,也无法去懂,所以他去幻想。
只有凭着幻想,他才可以填补心底里深处的那一份缺憾,为了令自己变得完全、为了令自己不再和他人有太多的分别,他不得不幻想。
他幻想别人口中的「绿色」就是「早上起来第一口呼吸的空气的味道」;因为人们都说绿色是让人感到舒服的颜色,那是养眼的色调;
「黄色」是「每天放学回家时轻哼着童谣的那小男孩的背影」;人们告诉他,黄色是一种心情愉快的色彩,邻家小男孩回家哼歌的调调是轻快令人愉悦的,感觉正巧配上它;
「蓝色」是「偶尔从对面屋子传来的小提琴声」;对面屋子的主人拉奏的旋律总是带有浓郁的悲哀,那种蓝调也许就配合这种颜色了……
然而,在他的世界里,却独独无法联想「红色」。
有人跟他说,红色就是鲜艳的颜色,是欢乐的颜色,然而,无论他怎样去幻想,怎样去天马行空,他的世界还是独独「缺少」了红色。
红色到底是什麽样的感觉?叶洛思考了很久都不能得到一个答案。
直至有一天,他遇见了那个人──在那个秋叶徐徐落下之日,他平静的世界,彷佛出现了一片悲凉的淡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