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之後,品航终於博得了能带领市立交响乐团公演的机会,那天他非常的开心,他已经不记得上次为了音乐那麽开心是什麽时候的事了,这是他靠自己的力量一路开垦出来的机会,不是依靠任何期望的限制或家族名声的加持,他握着那张聘书,感觉踏实的像终於看见前方伫立了一个新增的路标,公演的前一个星期,他寄了两张票回家,另一张,则是特地跑到桂源的家里亲自拿给他,
他特地神秘兮兮的把票用不透光的米色信封装好,递给他的时候脸上藏不住丰足的笑意,好像正要跟他分享一张能够让人一夜致富的藏宝地图一样欣喜,品航看着他从信封里把票抽出来,看到他的名字出现在指挥的栏位上,脸上瞬间出现毫不遮掩的惊喜表情,
「你真的太棒了!我就知道你一定办得到!」
他开心的用力拍着品航的肩膀,表情骄傲的仿若一个过度宠溺孩子的傻父亲,品航知道他不知不觉开始依赖他宽厚的温柔,他总是坦承的说他以自己为荣,这是他从来没有得到过的宽容,可以阻止总是没有牢固支撑的内在,不再被无止尽的自我质疑吞食,自信也稍微坚固了,
桂源答应了他那天一定排除万难也要过去,突然间他停了下来,看着品航从棉外套的领口出露出歪斜的红色领结,下意识的伸出手帮他调整,
「怎麽打的这麽歪?要当指挥的人了还跟小朋友一样。」他一如往常温柔的轻笑,帮他把领结俐落的打了个方正的蝴蝶结。
演出当天桂源一早情绪就很高昂,他觉得那股荣耀似乎也加冕了自己,昨晚他就把下午预定搬家的客人提早到早上,推掉一个偏远地区的别墅搬迁,拿出在衣柜里窝藏了好久的藏青色西装,虽然款式有点老旧,但烫平整顿之後穿上,只有肩膀跟手臂的地方因为平日粗重的劳动更加宽阔结实,感觉有点别脚之外,其余的地方,镜子都肯定的告诉他这身衣服还崭新正式的足以上得了台面,
他难得的奢侈搭了计程车到了音乐厅,往入口处指示的方向,踏进气氛明亮、吊着两排奢华水晶灯的宽敞大厅,四处都悬挂着这次演奏会的主题海报,演奏的曲目是Bruckner第四交响乐,海报上品航站在乐团前,抬起头挥舞着指挥棒,在灿亮的光线下轻闭双眼,脸上的表情是桂源从未见过的尽兴和专注,
开放入场时,他很快的搜寻到已经深印在脑海里的座位号码,是十分靠近指挥的右边第二排,他很少接触这样正式的场合,陆续进场的人都细声的找到定位之後就安静的等候,就算交谈也将音量压到最低,让整场的气氛显得安宁隆重,坐定之後桂源挺直着背脊,连呼吸都调幅的慎重而缓慢,二十分钟後参予演奏的团员们便开始有秩序的在舞台上就坐,
之後品航便从布幕後出场,他穿着完美呈现身体线条感的燕尾服,及肩微蓬卷的褐色短发不像平常整齐的紮成一束,而是柔软的披在肩上,脚步从容轻快的站上指挥台,他拿起指挥棒的预备动作,像正准备在一片空白画布上挥洒灵感的老练画家,
乐章开始是一连串低频振动的音符,渐进式的提升到和谐的齐奏,声线圆厚饱满,纯粹净润,气势如充满力量的风暴,一个一个声部是精确又独立璀亮的星火,一搭上节奏的引线就瞬间燎原似的研展开来,各自乾净俐落的发挥,不冲突也不强夺,愉悦的祥和里隐藏着神圣的肃穆,音质犹如在恰如其分的流线上顺畅滑动,
桂源从来没听过这样的声音,和平常自己在部落里,听到代代传唱如璞石般的古谣完全不同,是充满各种质地精致的声音汇整,紮实有技巧的演出分配,乐奏呈现的感觉就像精工细琢的一样晶澈,整场下来他都没有把视线从品航身上移开,
聚焦着他柔软却不失力劲的动作,时而用双手或单手协调的诠释着每个音符发声的表情,神情跟随着乐奏的起伏变换的柔和或严肃,有时还用唇形无声的提醒在这个小节段落必须表现的壮阔力道,像一个正在完成雄伟建筑工程的工程师,
演奏结束,观众忘情的起身鼓掌,将最高的致敬回馈给这位年轻的指挥,桂源好一会才回过神也站起来拍手,品航往舞台的三个方向连续献上诚挚的九十度鞠躬,一下了後台,简单的跟工作人员与团员握手致谢後,他马上就脱下西装外套往散场的大厅走去,在大厅中心他环顾四周到处探望,把手伸进口袋发现一片空荡时他嘴里轻「啧。」了一声,才想起手机放在後台的休息室里,
「你在找谁啊?」身旁响起熟悉爽朗的声音。
品航马上轻笑了出来抬起头,看到他明亮的笑脸,似乎就可以让他感觉自己值得感到骄傲,他不自禁的上前握住他厚实的手,「谢谢你今天抽空过来,我真的很开心。」
「我答应你排除万难也会过来啊。」他紧紧回握他的手,有些不好意思的搔着头,「虽然我是听不太懂这麽高级的东西啦…不过你看起来真的棒呆了,好帅气好像在发光一样。」
品航听到这种他从来很少被赠予如此坦白的赞美,他把眼神低垂,微微的把身体缩起来低耸起肩膀,桂源明白只要他被肯定就会露出这副无所适从的模样,好像一直在怀疑自己没有资格领受这种好意,桂源实在不明白他究竟经历了什麽过重的高压,让他的自信像是紮根在乾涸的土壤里艰苦的生长,他不自觉的伸手,搂紧他单薄的肩膀,
「你等下还有事吗?我请你去吃我们巷口新开的牛排馆,好好庆祝一下。」
在品航正要出声答应时,却被胸前别着工作证的人员轻拍了一下肩膀,「谢先生,有您的访客。」
品航回过头,看见工作人员旁边站着一位穿着得体高雅的女性,笑容如同被瞬间吹熄的蜡烛顿刻就熄灭,
是许久不见的母亲。还是一样,得宜的姿态,规范内的气质,雅致的妆容,表情却像精致的瓷娃娃一样冰冷,让人丝毫感觉不到久未相逢该热情展现的亲情温度。
他放松的背脊一下僵直了起来,像本能的想抵御什麽一样竖起全身的防备,他微折起眉心,脸色像被一股暗夜的浓雾遮蔽,
「请你等我一下。」他回头低声的和桂源说,唇边的笑容十分勉强。
「没关系啦,刚结束表演应该有很多人要等你一起庆祝吧,我们有得是时间可以一起吃饭啊,你先去忙吧。」桂源毫不在意的笑着说,不想让他为难,拍拍他的肩膀知趣的转身往大门走去。
品航看着他温暖的身影消失在散场人群里,轻握起拳头,只是稍微的侧身,不想直接和她对视,在双亲面前他很直接的会感受到中间隔着长年筑起堆砌的冷漠围墙,他调整着呼吸,想着刚刚在上台前他偷翻开帘幕看见留给双亲的位置,在正式演出的三分钟前都还是空的,母亲现在会出现在这里,一定是她又动用了名声取得的特殊关系,坐在上层未开放的VIP包厢里面,品航最讨厌这样,不管在什麽时候他们都要随时突显自己受到敬重的地位,
「我和你父亲下个月要去维也纳公演,要三个月之後才会回来,你离开的时候没有带走家里的钥匙。」她声音轻柔却充满制式的威严,从镶满黑色水钻的手提包里拿出一串钥匙。
「不用了。」品航迅速的回绝,站直了身体,眼神传达清晰的倔强,「我出来前就跟你们说过我不会再回去了。」
总是这样。品航感觉心里的期望正在往一个没有尽头的黑洞坠下,他嘲笑着自己竟然还曾经燃起一点能够重拾紧密关系的火苗,以为只要站上指挥台,就可以争得他们愿意用平视的立场看待自己的机会,
她特地来全程观看却什麽也不提,好像在用不值得言说的沉默告诉他你还是不够,你对音乐没有殉身的准备,缺乏严厉的自肃,你要伺奉它为唯一的信仰,你总是依赖安全感,只想窝在舒适的范围里,
你不够资格,永远不够。
「随你了,你跟你爸都是一个硬脾气。」用眼神紧绷的对峙了几秒後,她别开视线轻叹了一口气,走上前,「还有跟他一样,为什麽你们的领结永远都是歪的?」
她用已经有些苍白皱褶的手帮他调整好领结,欲言又止的把掌心轻放在他胸前几秒,最後还是选择转身离开。
他们几乎是一起转身背离对方,这个不知道在何时断裂的、犹如一病不起的关系,总是没有人有准备说破,也没有人试着推开尊严往前跨一步,血缘是最後的救生索,如果没有这层无法毁坏的联系,一阵大浪袭来就可以把他们各自冲散到接近陌生的境地,
品航冲回已经没有人声的休息室拿走自己的私物,加快脚步从侧门离开,在转角的马路前拦了计程车,和司机报了桂源住的社区地址,心跳如重击在鼓面一样鼓噪,眼眶酸疼发热,手心是冰凉的,他缩起身体似乎可以感觉得到发冷的颤抖,像一个逐渐失温的人急需一个充满日照的地方御寒,
在靠近桂源家的路口前下了车,他小跑步到他家门前按门铃,按的又快又急,像丢失了一个充满分量的东西一样慌张,他试着颠起脚望向屋内,里头是一片静默的漆黑,就像告诉他没有人会对他发出的求救讯号有任何回应,他颓落的低下头,努力的调稳已经失去规律的喘息,直到身後隐约的传来一个温沉的人声哼着他熟悉的古谣,
他走回巷子中央,看见提着便利商店塑胶袋的桂源从巷口弯进来,桂源也同时看到了他,品航随即无法控制的往前跑,
「你怎麽…?」还没等他发出疑问,品航已经扑进他怀里,
「我想要跟你一起去吃牛排。」
他将整个脸都埋进他胸前,几乎在同一个时刻他一路隐忍的眼泪也全数落了下来,脸颊依附着他胸前另人安心的热度,我需要他。品航在心里一个字一个字的确认,不管这是脱轨的爱情还是肤浅的依赖,我需要他,我需要他成为我一切的归属,
新生的火苗就这样轻易的点燃,他知道自己正在确实的前往,前往不知道何时已经漫延至无边的一条全新的通路,那里似乎有着他穿行了比黑夜还要漫长的迷途之後,终於拾回通往白昼的,方向感。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