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2001年7月
对於妈妈日益加重的忙碌,我却无能为力。我所能够最具体的作为,就是节省一分一毛的花费,把妈妈给的零用钱省下来。我花了一年的时间,好不容易存下了两万块钱,我把它全数交给妈妈。
那是一个深夜,妈妈仍然在客厅忙碌着。妈妈平时在家工作时,是不许我走近的,她不喜欢工作时被打扰而分心。我看到桌上许许多多的广告文案,不失条理地罗列着。我双手奉上装着两万元平整纸钞的信封袋。妈妈向里头探了探。
「你怎麽会有这些钱?」
「我把零用钱省下来,存的就这麽多。」
「傻孩子。」妈妈把钱推还给我。「省下来的,就是你的。」
「我想尽一点力。」我失声哭了出来,是这几年来累积的委屈,溃堤一般倾泻而出。「我希望回到小时候……我要爸爸回来……我不要在同学的爸爸妈妈都在身边时孤孤单单一个人……」哽咽阻隔了我每一个愿望,就像要把它们一一切断一样。
我想这般的哭诉是无济於事的,妈妈不喜欢我哭闹。妈妈从不因此给我安慰。但我不需要安慰,我只希望妈妈了解:我已经失去了爸爸;我不想再失去她。我跟其他的孩子一样,需要爸妈的陪伴、呵护、照顾与关爱。我只希望妈妈了解:我并不比其他孩子坚强。
妈妈凝视着我。
我看到那从不哭泣的眼眶泛红着。
接着那印象中从不拥抱我的双臂环绕着我。
从不吐露心事的妈妈对我说:「你有这份心意,妈妈很欣慰。」
我无法形容那一刻的感觉。悲喜交加之下,我终於如愿以偿地,再次感觉到这个家些许残存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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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你该多抽些时间回来看看孩子。」
隔天,同样在晚餐时间,精确地说是在晚上九点半,我父亲又打电话回家。有好一段时间不想跟父亲说话的我,心里再度燃起了希望。最起码,这意味着回到过去的可能性。如果父亲又能一个月回家一次、常常陪伴我们的话,那该有多好?
「你该多抽些时间回来看看孩子。」妈妈又一次说。他是在逃避这个话题吗?我的疑惑油然而生。
「你好好面对我的问题可以吗?」妈妈再一次提高音量,同时用眼神跟手势示意我回房间。妈妈对我就是有这般的威严,不用发出声音也能让我言听计从。我只好赶紧回到房间,关上门。
妈妈命令我回房间,总没叫我不准偷听吧?於是我把耳朵贴紧在门上,用力地听来自客厅的任何声响。
「你过去几年来,哪次跟家里要钱我少给你了?现在不是钱的问题,是孩子!你有个孩子!」
静默,想必现在他有一番说词。
「你知道小宁昨天跟我说甚麽吗?」
妈妈停顿了一会,音量明显小了许多。
「她想要你回来,因为该有父母在她身边时,我们都不在。我们都亏欠小宁太多陪伴。你知道吗?小学毕业典礼那天,她是他们班唯一一个没有家长陪伴参加的人。」
静默。
「不要说甚麽你抽不开身!你在大陆这些年到底干出甚麽名堂来?面对现实吧,你失败是你一个人的事就算了,你不要拖垮这整个家。」
静默。
「你不要扯那麽多,你下次回台湾是甚麽时候?」
静默。
「你女儿不会想跟你说话的。」妈妈的语气透露着无奈。「你已经伤害了她的感情,不要再给她更多你办不到的承诺了。」
然後我听到了挂掉电话的声音。
我紧紧抱着山姆,全身瘫软一般倒坐在门後。我感觉到泪水沿着脸颊滑落,滴在已经浑然未觉的身上;我感觉自己的心像被剜去了一块。
事到如今,我总算接受了的那早已了然於胸的现实。
从前的爸爸永远不会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