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责教系上本学年中国文学思想史的黄教授,正好也是于皓妮的大学导师,但这个偏才得有些过份的学生,大学必修课却二度重修还过不了关,造成连毕业都有问题。所以他才不得不请她家长前来学校商谈一番。
然而,令他意外的是,她的「监护人」竟然只是个看起来大她没几岁的姐姐。
不仅如此,连早些年从自己手中拿过书卷奖毕业的两位得意门生,楚红和徐纪平,也与她站在同一阵线游说他,希望能为于皓妮争取破格升上研究所的机会。
经过将近半小时的「沟通」,黄教授虽然觉得十分可惜,还是直摇头,语重心长地说:「没错,于皓妮是在某些领域表现特出,但我们系上不只她一个学生。今天我如果为她破例,在期末考之前就为她预留一条後路,对其他同学来说太不公平。」
于书安也不气馁,继续软硬兼施:「老师,您不就是因为关心皓妮的将来,才特地请我过来谈谈的吗?相信您也很清楚,以她目前的状况,要达到成绩总平均及格是不可能的事。考试是可以齐一测试学生的理解程度没错,却不是唯一的方法,甚至可能将真正的好苗子排除在外。既然如此,为何不能选择比较适合皓妮的方式,让她以缴交论文的方式取代考试,证明您今日让她上研究所的决定是正确的?」
她的语气尽管客气委婉,言下之意却很明显──如果黄大刀执意要当人,把大有潜力的学生逼退,就等於自拆因材施教的师道招牌。
楚红仗着当年是黄大刀最喜爱的学生,也适时敲起边鼓:「老师,像哈佛大学在多年後才颁给比尔•盖兹迟来的荣誉博士学位,当初若是校方愿意给他另一次机会,今天又何必多此一举?您想想,皓妮她虽然思想史这门必修学分有点危险,但她确实连研究所入学考试都通过了,不是吗?」
她们两人联手,确实让黄老师为难了起来,显然正在考虑可行性。
这时,沉思了一会儿徐纪平开口,竟是为于皓妮作出担保:「黄老师,我认为于小姐提议以论文形式替代考试,是很好的主意。您是资深学者,一眼就可以从于皓妮的论文监别她适不适合走研究这条路。而您也不用担心她日後会辜负您的厚望……我现在就向您保证,我会收她当我的第一个指导学生,监督她直到毕业。」
此话一出,三人都愣住了。
「纪平,距离你升等期限只剩下两年不到,这段期间对你来说很关键。而文科的研究生要写出好论文毕业,少说也得三年以上。」黄教授表情严肃地提醒他。
他现在是泥菩萨过江,都自身难保了,还想保住一个令人头疼的偏才学生?
徐纪平依旧态度坚定地笑笑,自信地说:「我从来不做自己做不到的承诺,既然说得出口,就算豁出命去也会实践我的诺言。黄老师,我知道我会顺利升等,我也确信于皓妮将是我们系上成立迄今最值得栽培、最优秀的学生。」
听着他毫无迟疑地为妹妹挺身而出,于书安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这也是两人见面以来,她第一次如此郑重而认真地凝视这位斯文老师的脸庞。
他那笃定坚信的眼神,有一种耀眼慑人的风采,任谁都不会怀疑他办不到。
而他,其实不必这麽做的……
为人伶俐干练的楚红,深谙打铁趁热、见好就收的道理,当即握住黄教授的手摇了摇,半撒娇半巴结地说:「黄老师,那我们就这麽说定啦!皓妮是资质聪颖的好学生,纪平学长是有教无类的好老师,两个人加起来根本就是无敌的黄金组合嘛,不久的将来一定会为我们系上锦上添花,您也是乐见其成的吧?」
「老师,真的感谢您这麽照顾舍妹,我代早逝的先父先母向您道谢。」于书安也趁势挤出一抹略带凄然的笑,连天堂的爸妈都搬出来镇人了。
结果,黄教授自然被三人堵得无话可说,只好无可奈何地点了下头,说了几句客套话,就请他们走出研究室了。
直到走离有一大段距离了,楚红才大大地松了口气,叹道:「呼……天啊!真不敢相信我们居然说动以严格出名的黄老师了欸!万幸、万幸!」
「徐老师,真的很谢谢你。如果不是你出面,我想皓妮可能连补考的机会都没有。」于书安顿住脚步,真诚地向徐纪平鞠了个躬。
「请你别这麽说,我也没做什麽了不起的事……皓妮的确是难得的人才,这点黄老师也明白,所以我们才有讨论的空间嘛。」徐纪平略显腼腆地搔了搔额头。「另外,你可以直接叫我纪平就好,我也才大楚红一届而已。」
「欸欸欸,学长,你刚才在黄老师面前那样放话,真是超帅气的!一整个信誓旦旦、光芒万丈啊!」楚红笑着眨眼,不禁对他竖起大拇指。但随即又将话题转往另一个暧昧的方向去,「要不是我已经有男朋友了,说不定早就怦然心动了。你说是不是?书安?」
于书安手臂让好友一记暗拐顶得莫名其妙,但她压根未曾跟上楚红跳跃起来非常人可以理解的逻辑,也就不置可否地笑笑。
「像徐老师这样有理想抱负的青年才俊,自然是值得窈窕淑女青睐。」
「什麽徐老师?我家学长有名有姓,叫他纪平啦!纪平!」楚红马上热心地纠正道。
「好吧。纪平,」于书安从善如流地改口,「我想请你吃顿午饭作为答谢,好吗?当然,不一定非得今天不可,时间上完全看你方便。」
「那有什麽问题?我看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赶着搭话的人,却是楚红,「学长,你也觉得这样最好,对吧?」
「我说楚大编辑,你怎麽不先问过纪平,就这样擅自替他决定──」于书安笑着摇头,对楚红的急惊风个性感到无奈。
「我今天下午没课,这个时间很好。」徐纪平微笑着应允。
「看吧、看吧,我可没说错。」楚红得到当事人声援,表情可得意了。
「楚红,大餐也有你的份。说起来,皓妮这次可以从黄大刀手下死里逃生,还真该向你磕头谢恩。」于书安开玩笑地说。
「哈,那是一定要的好不好?瞧瞧,这年头的好编辑还是愈来愈难当了,看她以後要写多少本畅销书来报答我!」楚红理所当然地笑道。「不过,吃饭就你们俩去,我没那麽好命。我的午餐约会前天被我家老板预定走了,他早就想逼我吐出新书系的企划案了。」说完,她做出想要掐死老板的手势。
与楚红在笑语中告别後,于书安坚持请徐纪平到校外一间义式料理店共进午餐。
两人入座点餐後,徐纪平对她的满心好奇总算找到了询问的切口:「书安,你和楚红是怎麽认识的?」她们的性格、气质截然不同,交情却如此之好。
「呵,我知道你心里的想法,其实会跟她变成好朋友,也不是我料想得到的。好像我们大二还大三的时候,不约而同一起去参加某报社举办的文学营,刚好被分到同一个小队,就这样结识至今。」于书安笑答,「她是个热情爽朗的人,很可爱。就是那张嘴……」
「就是那张嘴有时候像极了爆冲的火车头,煞都煞不住。」徐纪平苦笑着接话。
「呵呵呵……真不愧是直属学长,完全命中呢。」她笑得欢畅。
而她由衷愉悦的笑靥,让徐纪平不禁微怔。
老实说,他知道自己这样不由自主地对同一个对象频频走神,很不正常,但他就是无法遏止。
更荒诞的是,他发现自己对这种状态……并不排斥,甚至有着隐隐期待。
好不容易命令自己重新集中注意力,他清了清喉咙,又说:「那个,其实我有个冒昧的问题……你和皓妮,似乎长得不太像……」
于书安倒是不在意地微笑,摆了摆手要他别多想,坦诚地向他解释:「第一次见到我跟皓妮的人都有同样的反应,他们都不相信我们是姐妹。皓妮跟我爸爸比较像,我则是隔代遗传,我外婆有二分之一的荷兰人血统。」
「原来如此。」徐纪平恍然大悟地点头。「我自己有一个大哥,我跟他相差三岁,但每个人一看见我们,总是会问:『你们是双胞胎吗?』」
「哦,是吗?听起来很有趣。」
「但我跟他,也就只有这张脸皮才看得出我们是兄弟,实际上,从个性、兴趣到各自走的路,我们都是南辕北辙,没有半点雷同。」说着说着,徐纪平原本的轻松神情渐渐消弭,不自觉地敛眉。
「这样不是再正常不过了吗?自己的人生,本来就该自己过。没有谁是能跟另外一个人完全一模一样的。」于书安仅是耸肩,轻描淡写地抛出这麽一句,一如侍者送上餐饮时,她打开餐巾纸覆上大腿的动作,优雅而写意。
徐纪平闻言,短暂地愣了下,甚至忘了对送餐的侍者说谢谢。隔着佳肴香气蒸腾的热雾,凝视着她坦然恬静的面容。
「如果是父母从小到大就对你投以殷切的期望呢?相信应该没有多少人可以丝毫不为所动。」他无法理解她这种淡然处之的态度究竟是从何而来。
「我父母已经过世很久了。」
「呃……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没关系,我知道。」她毫不介意地打断他的歉疚,「我想说的是,再亲密的家人,对自己来说也只是『别人』,总会有分道扬镳的一天,他们不可能陪我们一辈子,更无法替我们过生活。我很幸运,我爸妈生前很尊重我跟皓妮的意愿,从来没有勉强过我们什麽,总是放任我们自行摸索。当然,跌跌撞撞是难免,但过程好玩嘛。」
默然半晌後,徐纪平稍微舒展了积聚在眉间的郁色,很轻很浅地叹了口气,「……真是奇怪,明明今天才初次见面,但我总觉得好像已经认识你很久一样。」
「奇怪吗……但,这就是人生啊,不是吗?」于书安微笑,对他举起柠檬水杯。
「嗯,敬人生。」徐纪平也举杯与她轻碰一下,唇角再次扬起好看的弧度。
淡淡的笑脸,果然比较适合他。于书安暗自思忖着。
这些年的历练下来,她也认识了不少人,却罕见像他这样能给旁人带来温暖的人,就像是幽暗宇宙中的太阳一般难得。
所以,即便有些交浅言深,她还是愿意将手中的烛火递给他,让他继续燃放明灿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