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花落計年 — 其二十五

稀罕的一夜无梦使她隔天精神焕发,犹如新生,感到失去已久的活力又重新注入体内。她睁开眼发现是自己房间的床顶,但手臂有和周身轻盈相反的沉重,她扭头一看,对於出现陶夭谪仙一般的睡脸也多见不怪,只是轻扯袖子想起身。

无奈陶夭敏感的呻吟,她停下动作,怕吵醒他。

她想起汉朝有位皇帝,为宠幸的人割断龙袍的袖子,但她不是皇帝,陶夭也不是被她所宠幸,所以她轻推陶夭,那有着非人容貌的男子由鼻间发出抗议,无奈之下,只得弃械投降。

蹑手蹑脚脱下昨夜来不及更换的外衣,取件新的换上,出房依旧是冷冷的风,她抱胸哆嗦,袁苍早醒来,经过门前,看样子是想叫陶夭起床。

「他在里头,还睡着。」她放低声音,袁苍的眼神冷淡如昔,瞥她一眼,「嗯」的声又往厅堂去,没忘放下手里一盆水。她才留意到对方居然替她准备好水,简直是受宠若惊,怕水冷了,急忙端着到别间房梳洗,怕吵醒陶夭,过程都是如作偷儿,压根儿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她脸擦着,又回想起那些话,腹里沉甸甸起来,一点胃口都没有。根本像是辜负了谁一样满心歉疚,但她也无法做什麽,一介凡人,起手完全没有影响,甭提回天。她扭乾毛巾,薄薄的水待在脸上生凉,紧绷着,脑袋也是,被陶夭等待沧海的身貌挤得水泄不通。

该怎麽面对他?她心不在焉,毛巾按在脸上悠悠出神,连身後门咿呀敞开都没发觉。陶夭出门时脑袋蓬乱如麻,衣衫不整,桃花眼如含秋波,一副弱不禁风的林黛玉模样,她才回头,就手忙脚乱把水泼翻,盆子铿锵作响翻到别处去,糗得她七手八脚。

陶夭撞见这情景,拉起唇角便是一笑,她不敢抬头,粗声道早。

「袁苍已经起床了。」她言不及义。

陶夭颔首,随手将发整好,「知道。他总是早起,每天都这样。」

好像在指她多余,这麽一想,越发觉得自己口拙,更是不敢说话,再加上前早那样大吵大闹完後,什麽都没善後又不省人事的呼噜大睡,她真想快点从陶夭眼前蒸发。

陶夭走到她身前蹲下,替她捡起盆子,「睡得好吗?」不起涟漪的淡然。

她紧张得甚至在大冬天发起汗来,只能连连点头,「很好、很好。」心想也要回问他好不好,可是与他共枕这件事还是难以启齿,於是作罢。

陶夭帮她把毛巾也放进去了,她道谢,提着盆子准备站起身,陶夭却蹲在原地,低头不晓得思索什麽,她从这里望着,衣摆在他脚边蜷皱,像是一朵枯萎的白莲。她心底发酸,嘀咕一句「你啊,整理好就快点去用早膳吧」扭头想走,然而陶夭的声音却在她语尾後即刻响起。

「想回去吗?」

她不可置信回头,瞠大眼看陶夭,以为自己听错,目光不敢移动半寸,想等看他若无其事笑着说些别的。

陶夭只是自顾自的说,「不如回去吧,我要是困你困得太久,恐怕你真的什麽都忘了。」陶夭视线迎上她的,笑容可掬,悦目的弧度竟比以往更难使她不看不望,「你没理由在这待着的,你不是他……再把你硬留着,也是枉然,不如就让你回到应该回去的地方,也称了你意。」陶夭说到後来,垂着头,音量小得可怜。

她听到後面,喉头不可思议的乾涩,像有把火在烧,眼睛也是,却不像要哭的徵兆。

她的手指扳紧盆子边缘,直到指尖煞白。

嘴唇也是。

「称谁意?」她问,声音颤抖,「我的?」

陶夭长发掩面,低头不语。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愤怒,好似被陶夭纳在掌中把玩,始终都看不透在掌心之後,笑容底下的那颗心是如何变幻莫测。一下子缠着她,一下子疏远,一下子深情的凝视,一下子又和她说着他等了谁多久多久……任性挽留她之後,立刻不重不轻说要放她走。

对他百般顾虑而瞎忙一场的自己,简直像个傻子。

她不想再看陶夭一眼。

「真是过份啊。」一道男声跋扈的响起,「俺都听到了,陶老妖,没想到你真这麽绝情。」

是孙悟空。一身贴身红衣在泛白枯索的景物相当显眼,甚至到了刺眼的地步,束着一头红发露出前额,随意站着,笑起来有股放浪。他从栏杆处跳下,走到他们前面,陶夭皱起眉,眯细眼睛。

「多管闲事。」他沉下声,没有以往的恬淡温和。

孙悟空「哼」了一声,「那又怎麽了?也不想想你朋友就那一丁点儿,俺恰好是那一丁点儿常来看你的极少数,不感激就算,还这样恶言相向。」他顿了顿,「忘恩负义!」又补一句。

陶夭美目阴冷,站起身来,二话不说便拂袖而去。孙悟空已经准备要和他大打一场,才伸展好,见他不留情面就走,当下也是一愣。她见状,想追上去,可是心里还怒着,手提脸盆进退两难。

孙悟空也是,一脸讪然,嘴里骂着,「怎麽今天特别阴阳怪气……小娃子,和你有关,是吗?」金眸看过来,她觉得紧张,与平时书中写的、说书人所舌灿莲花的人物见面,掌心渗出点汗水。

「或许是吧。」

「喔。」孙悟空手插腰思考,尾指挠挠耳朵,扭头又问,「他说你不是谁哪?」

对这大而化之的男人并没有什麽戒心,甚至还有点羡慕,她没有隐瞒的意思,「一个人,一个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

孙悟空撇过嘴,「是那个死很久的家伙对吧?」他手臂交叉,用遗憾的表情说着,「陶老妖脑袋就是有根筋长错,为一个朋友把自己搞得凄惨到这副德行,和你说呀,别跟别人说是俺走漏风声,其实陶老妖当时在天界可出名了,跟俺老孙有得比。」孙悟空伸长脖子往厅堂一看,朝她勾勾手指,「放下盆子,来,跟俺走。」

她踌躇,「那我先去跟他们说一声……」

孙悟空一啐,「让陶老妖担心担心也好,俺看他那脸,就知道他又在做蠢事。别看他好像玲珑心肠,有些时候,他真的就是张白纸,傻透了,尤其在爱情这块,不是俺老王卖瓜,俺老孙经验可比他丰富多着呢。」

「爱情?」她愣然喃喃,觉得孙悟空铁定是误会了什麽,连忙解释,「不是这样,其实我们--」

「其实?其实什麽?老孙生着火眼金睛,全看透。」行者朝空朗笑几声,敲个响指,远处飞来一朵七色彩云,在接近他们时倏地幻化为兽,巨大无比,落地却无声,外观乍看像只毛茸茸的狐狸,眼神隐约带着埋怨。

「上来吧,娃子。」他大手揽过她的腰,偕她跨上那兽,她惊呼一声,手上的脸盆不留意就落到地上,硄啷作响。

她不忘挣扎,「孙、孙大圣,把我放下--」兽的毛皮柔软且温热,这种触感使她相当慌张,一颗心七上八下,怕太大力扯痛牠,被牠生气一咬,可就当下一命呜呼,没戏唱。

孙悟空置之不理,脚一夹,和身下的兽轻声细语,「把你吵醒啦,对不起,到时候再给你抓几只妖怪进补可好?」兽呼噜几声,温顺的叫了,轻晃尾巴,一身稻黄毛皮隐约闪耀七彩虹光,相当美丽。孙悟空喊着,「走罗。」

她「啊」的叫出声,赶紧笨拙的翻身坐好,孙悟空就在身後,兽跟着他的声音轻巧的跑起来,接着慢慢浮上半空,她眼睁睁看着自己慢慢离地越来越远,而风也刺骨起来,抬头一看,天是刷白的蓝,脚下一大片树林密密麻麻起来,一时之间看着就像蝼蚁。

她盯着脚下越来越小的宅子,似乎是看到身着白衣,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仰望的人。

看不清他的表情,连是不是想追上来也瞧不出究竟。只深感小如星子的他看起来好柔弱,似乎轻轻一吹,就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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