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的上午，植研社社办内照旧聚集了少少一群生平无大志的废柴们，不是围在那台二手电视前拼PS2，就是打桥牌，一副糜烂慵懒的太平景象。
而许妍苹仍旧窝在沙发上的老位置，这回受她青睐的哲学着作换成了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本以为又是寻常的一天，但过没多久，社办大门被关振鹏一把推开，碰的一声撞在墙壁上，让所有人为之一怔，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看着他一脸无法置信的表情。
「小关学长，你干嘛？」
「这是怎样？中乐透罗？」
学弟妹们纷纷向他投以纳闷不解的目光。
「比……比中乐透还好！」关振鹏稍微平复喘息，这才语气惊喜地宣布：「我、我被录用了！创世纪要用我了！」
「啊？创世纪？啥米碗糕？」
「你很蠢欸！看看现在我们在玩的这款游戏的开发公司是哪一家！」
「咦咦咦──真的假的！你不会这麽好狗运吧，小关学长！」
「我呸！什麽好狗运，这是我本身的实力加乘上天眷顾的结果！哈哈哈！」关振鹏仰天大笑几声，「我终於出运啦！」
许妍苹放下手中的书，目光转移到关振鹏脸上，「小关，你确定不是有人故意整你放假消息？最近诈骗集团这麽猖獗，像你这种傻子都快不够用了。」
「小苹，怎麽连你也这麽说！那天不就是你陪我去面试的吗？」关振鹏一副纯情少男心严重受创的模样，跑近她身边，将抓在手里的那张纸耀武扬威般地在她面前晃着，「你瞧瞧、你瞧瞧！录取通知书，白纸黑字，假不了吧！」
「真是怪事年年有。」谁知道许妍苹只是瞄了几眼，便淡淡地说出这句评语，「创世纪这种精英主义至上的公司是怎麽了……」
「喂喂喂！好歹我也是你学长，给点面子行不行？」话虽这麽说，但小关那张乐得足够开出一丛花来的笑脸依旧灿烂，「那天你不也说我一定行的吗？还是你有眼光。」
话一说完，学弟妹们电动也不玩了、扑克牌也不打了，都围过来促拥着关振鹏要他请客。当然，这群没啥志向的小废柴，就连勒索讨油水的技能也差得可以，居然只是提出区区卤味、鸡排大餐，连一顿最起码的牛排都不晓得要拗。
看着他们笑闹起哄的样子，许妍苹不禁想笑，细声喃语：「那是安慰你的话，听不出来吗？果然是笨蛋……」
她重新拿起书，翻回原先那一页，想接续着读下去，却发现自己怎麽也静不下心来，一股没来由的胸闷，让她怔怔然地出神。
不一会儿，舒晴下了课也来这里报到了。
关振鹏当然不会放过这种可以大肆炫耀的机会，一见到也许是植研社硕果仅存的有为青年，马上得意洋洋地宣布可能是他有生以来最伟大的成就──
「小晴！再过三个月，我就是创世纪科技公司的工程师啦！请你从现在改口叫我──」
「你白痴喔，怕别人不知道你是笨蛋吗？」岂料舒晴却意兴阑珊地白他一眼，说出和许妍苹一模一样的评论：「诈骗集团最爱的就是你这种傻子，等你真的领到第一笔薪水再来跟我现吧。」
「呴！小晴，你真的很爱泼我冷水耶！」关振鹏苦笑。
「没办法，阿毛和治豪一前一後毕业了，能让我练练嘴皮子的废柴就剩下你一个了。」舒晴边说边笑，毫无歉意。
「什麽跟什麽嘛！明明小方、大罗和阿凯都在──」关振鹏有些不平地指着一、二年级的学弟妹们。谁料被他点名的小废柴们傻笑的傻笑、装忙的装忙，奸巧地自动远离他五步之外。「喂喂喂！你们躲什麽躲！」
「真是容易满足的家伙，瞧他兴奋的。」舒晴笑了一下，坐到许妍苹身畔，却发觉她居然在发呆，忍不住好奇地推了推她，「小苹，你在想什麽啊？」
「啊，喔，没什麽，」许妍苹倏然回神，回以微笑，「只是觉得时间过得好快，你和小关学长今年都要毕业了。」
「所以咧？别告诉我你在为了春去秋来、时光匆匆大发感伤，我不信。」舒晴笑着说完，顺便瞄了一眼她最近新宠的书封，「哦，这次是尼采啊？没想到沙特这麽快就被你甩了……莫非你受到这位大师的感召，才会陷入恍神状态吗？」
「学姐，别牵拖这麽远好吗？」许妍苹摇头笑了笑，「我会对这些哲学家的论点感兴趣，完全是想知道他们这些贤哲如何看待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些着作可以说是他们大半生观察这个世界提炼出来的心得，对我来说很有启发性。」
「哦，是吗？」舒晴有些不以为然，她有自己的想法，「所谓的哲学，就是建立於现实世界之上的抽象思考。我尊重这些理论，但我毕竟是心灵层次普通的一般人，所以我会认为，纵使和这些大师神交可以获益良多，但重点还是得在日常生活中认真做自己，才是一种具体的人生实践。」
「具体的……实践？」许妍苹想了想，说：「我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实践人生呐。」
「小苹，说句实话，我觉得你『参与』这个世界的程度好像还不够彻底。」舒晴定定地看着她说。
「参与？不够彻底？」许妍苹反问。
「嗯。我知道你崇尚君子之交淡如水的人际美学，比起凡事直接亲身搅和，你比较喜欢旁观者的角度。不过，这样可能也会让你丧失很多亲历其境的乐趣……」
「……你继续说，我想听听看。」许妍苹点点头，边听边思索。
「我也不太会讲，举个比方吧，就像从前我们看阿毛他们三个沉溺在电玩里的模样，总会觉得他们很蠢，但吐嘈归吐嘈，我们不是也很奇怪他们为什麽可以那麽乐在其中吗？那种感觉──」
「学姐，我想我知道你要表达的意思了。就是惠子质问庄子的那句『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对吧？」
「对对对！还好我不考中文研究所，不然思想史这科一定考得很差。」舒晴心里再一次感叹，和聪明人说话就是不累，偏偏社团里的聪明人屈指可数，只有范姜展隆和学妹，所以她并不怎麽轻松。
「我觉得目前这样很好啊，而这样的处世方式也没有给我带来任何困扰或不方便，所以我实在想不出需要改变什麽。」短短几分钟，许妍苹的思绪已经跑了老远又回来，作出这个结论，「我之所以是你们眼中那个与众不同的许妍苹，不就是因为我的个性如此吗？」
舒晴一时之间被她辩驳得无话可说，总算真切地体认到，坐在自己身旁的这个学妹其实有着相当倨傲的一面，别看她在学校里应对进退得体大方，可骨子里是一个难以接近的人。最重点也最麻烦的是，她心思聪慧，却对认定的原则异常坚持，要让她稍微转换想法，恐怕得有三头六臂、真材实料才行。
许妍苹也知道学姐似乎还想再说点什麽，但这种话题即使深谈再久，也不见得能达成共识，索性问了一个无关痛痒的问题转移她的注意力：「学姐，小关学长顺利找到工作了，我记得你说过要考我们学校的历史研究所，应该快要考试了吧？」
「是啊，虽然从大二就已经开始准备了，但我毕竟是外系生，还是觉得颇吃力。无论如何，尽力就好。冲了啦！没在怕的，顶多就重考一次而已。」舒晴咧嘴大笑，算是给自己打气。
「我希望学姐能金榜题名，这样你就能在植研社多待两年，我就不必一个人——」说到这里，身边的学姊忽然给她一个拥抱，让她不得不停住话头。
舒晴笑着拨了拨学妹的浏海，说：「哎，所以我就说嘛，你『随波逐流』得不够深入，才会多想那些有的没的！大废柴毕业了，还有小废柴呢。植研社里头，总得有个人扛下中坚份子的名号，其他人才能快快乐乐地耍颓废。小苹，你可以啦。」
「呵呵，我早就知道我可以，也非我不可，但心里总会想，头顶有人罩着、前方有人护着，这样无忧无虑的阶段如果能再停留得久一点，那该多好。」许妍苹扯出一抹有点寂寞的笑。虽然，谁都不可能拒绝长大，都得从一个孩子变成大人。
「我明白你的感觉，」舒晴理解地微笑着点头，「所以，在轮到自己罩着别人头顶、护着别人前方的那个时刻来临之前，好好认真地呼吸吃饭、嘻笑怒骂，以後才会感到值得。」
「嗯……就这麽办。」许妍苹一下子顿悟过来，用力地点了下头。
「那当然了。」
她们互望一眼，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