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呼啸过棋院大门,清晨刚到门前的棋士们来不及互道早安,便急匆匆地闪身进入室内……将气势磅礡的暴风雪拒於门外才互相招呼……
「早啊,塔矢。」
「早。」难得遇上座间,应该是跟我一样关注循环圈最近的战况。
两人互道早安後再无话题,新年将近时双方赛程错开……没什麽足以针锋相对的挑衅话题,也没相熟到互相询问新年计画,电梯间内,沉默不语…………
「……我说塔矢,」没有散发出任何敌意,似乎是斟酌过後才试探性地开口:「我并没有要承认你很优秀的意思,但……」
「……」以眼神示意自己正在等待下文。
「说实话,你好歹卫冕棋圣多年,勉强算是棋院青年棋士的领袖,能不能稍微注意一下仪表?」我会不会太多管闲事?哎……
显然对这个话题完全出乎意料之外,行洋有些错愕。
「当然你不愿意也没什麽,的确是乾净整齐就好……」有些忍不住努了努嘴:「只是你这人真的很跟不上流行,不为自己也为棋院形象想想吧。」
『叮。』抵达楼层的声音。
「我先出去了,你看找谁帮你去挑几套别那麽……拘谨的西装吧,下次聊。」原本想说是土气……哎,还是用拘谨两个字稍微好些……对於无关围棋的事情,我也没必要打击他的气势。
「嗯。」知道座间话说得客气,自己倒也不甚在意,职业棋坛实力代表一切。
--『你看找谁帮你去挑几套别那麽拘谨的西装吧』。
其实第一个想到的对象是小亮,细心的女孩。
步出电梯间的时候刻意与座间保持了些距离,新装设的贩卖机在楼层大厅旁孤独驻立……其实自己跟这非生命体的立场有点相似。
思绪回到前一阵子在海王中学与金子小姐的对话…………
「就刚刚的情报来说,我现在脑子里想到的有三所学校……」金子开始提问,以便在短时间内做出结论:「每个学校都有些传闻,好的坏的都有可能……关於老师的小道消息、关於神鬼传说,塔矢先生的对象……」
「神鬼传说……」不置可否地笑笑,随即似乎想起了什麽:「对了……那孩子画过一棵校园银杏树特写,据传他们学生称之为『人脸银杏树』。」这个满特别的,若金子小姐知道什麽,当能马上联想到。
眼神转瞬犀利了起来,金子得意地勾起嘴角:「对方告诉你这些,那想必你也收到银杏叶了,」查觉碧玉的双眼中透出微微的希望,也不卖关子:「你运气真好,我刚好知道这所学校……『人脸银杏树,要绕着树木转圈祈福』,对吧?」
「……」不可否认,心跳的声音已经盖过周遭的一切。
「文化女子学园,」知道面前男子明显相当开怀,也跟着高兴地笑笑:「正好是我父亲创立的学校,家父也是现任校长,所以绝对没错,你大可放心相信。」
棋院外的风雪没有止息的意思,行洋的思绪回归现实……尽管户外寒风飕飕,自己穿得也不算暖和,座间又提了令人尴尬的话题……内心却是暖洋洋的。
转身朝循环圈对局室走去的时候,脚步踏实而喜悦……该说是自那日确定小亮读的是女校後,那份好像要飞上天般的欢喜延续至今,没有被连日风雪散去。
……会耐心地等待,等待小亮考完试、等待他完成学业……等待他意识到那些简短的嘘寒问暖对我有多麽重要的意义……
会耐心地等待。
今年的降雨量很高,微凉的雨将东京浸泡在潮湿的氛围里,色泽艳丽不失高雅的精致礼盒内,乾菓类的菓子也逐渐透出松软的芬芳……
「今晚最好能把他们都吃了,不然这种天气放下去不是办法……」亮突然转过话题,捏起一个如樱花飘逸姿态的菓子送到光的口边:「来,阿……」
乖乖地张嘴……其後:「刚刚才说到书道,怎麽突然喂起我来了……我可是很少那方面的常识耶。」
笑弯了眉眼,细心提示:「那个跟围棋,甚至跟和菓子……是一样的道理啊。」
品尝着口中逐渐化开的樱花香味,思绪突然清明了起来:「……说得也对,我也不会逼着玛瑙要去学围棋、学音乐……但因为就是想将某些重要的意念传承接力,所以才会去金子阿姨那儿任教……」
添了些茶水後,亮抿了一口茶……细细思索……
「大致上是这个意思……该怎麽说呢,人类有一种奇妙的能力,就是能把所思所想记录下去……我觉得……这样说好了,」捧着茶杯,神色认真:「过去优秀的棋士能仰赖棋谱的留存,与後世对话,穿越时空,互相产生共鸣……这是一种在同一时空内的师生关系所无法理解的感动。」
「嗯……」自己又送了个团子入嘴:「毕竟不一样吧,前人经过时代变迁,甚至战争、民族迁徙都还能保存下来的东西,多半是高智慧的结晶了……况且流传到後世手中,由後人自己体会钻研出的道理……因为是自己理解出来的东西,自然意义非凡。」
「呵呵……能跟光聊这些,我真的很幸福。」明显很开心。
「什、什麽啊……」有点不好意思:「不就是很一般的家常对话嘛……」
苦笑,看向心爱的伴侣:「不是这样喔,或许在光所成长的窟卢塔民族……由於是人数稀少聪明优秀的菁英分子,所以觉得讨论这些很平常……但……」轻轻叹息,却是神色轻松自在:「我小时候就是因为跟大家话不投机,才会交不到什麽朋友。」
「噗哈……哪有人这样绕圈子称赞自己啊,」嚐了点苦苦的茶,中和甜味:「也对……毕竟爷爷也没有逼着爸爸继承家业,那样的话……说不定就没有後来的塔矢行洋了。」
「嗯……因为爷爷也很清楚这个道理,血脉能保证传承的终究只有血脉,其他的技艺、能力,尽管能倾囊相授也未必能让自己的子孙完全学成,」说着说着,也吃起菓子……语调轻松:「……不是有很多会计师的小孩数学很差吗?差不多就是这个道理,正因为这样,形式上的传承因为个人资质有差异,真的很难延续……但内在的精髓我想还是会透过教育保留吧。」
眼珠子转了一圈,继续品茶:「……嗯,我想我懂这个意思,会计师的小孩或许数学可能很差,但是可能在用钱、收支、甚至投资上格外谨慎小心,尽管对这些不明白,但是慎重的态度却延续了下来。」
似乎想到了什麽,亮突然开怀一笑:「呵呵……我想,爷爷当初知道爸爸想要成为职业棋士,很可能松了一口气吧。」
「……嗯,有可能喔……按照我们观察得到的形象轮廓,爷爷应该会觉得『只要爸爸秉持着与书道相同的精神,钻研围棋,也能有所成就』。」说得有模有样,好像见过那未曾谋面的爷爷似的……接着继续吃:「我想……爷爷的字应该跟爸爸的围棋一样,充满了庄严而厚实、圆融却不容置疑的气势吧……这样就是精神上真正得到延续了。」
端起茶杯的时候,手不自觉紧了紧……亮清晰地自语:「说起来我虽不喜欢拖泥带水的风格,也向往厚实的棋风,但常被逼得不得不转而险峻……说真的,我并不真的喜欢这样。」
「……嗯……」知道这是亮在围棋方面心底的声音,也不介意自己是对手,继续讨论:「我想……可能是我们的棋龄还浅吧,我也常常被亮逼得喘不过气啊。」
「嗯?」浅………
「对啊……」理所当然的语气:「有时候战绩真的不代表什麽……就像佐为说的『把头衔当个目标努力固然很好,但头衔绝对不是围棋的终点』。亮可能觉得两岁开始下棋的我们已经下了廿三年的棋了……但是……」
似乎理解了什麽……自行接话:「也就只有廿三年而已。」吞了一口茶,神色清明坚定:「跟整个围棋千百年的传承相较……也仅仅廿三年,居然……如此微不足道。」
光倒是一派轻松,望向庭院的雨:「是啊……其实我们真的很微不足道呢……所以我才说啊,『我是为了将遥远的过去与遥远的未来连接在一起,所以我才会在这里』……要说这是没志气、对人类渺小生命的服输也好,但是真能做到的又有多少人?我们只能尽己所能,将生命的质量发挥到极致罢了。」
看着身边的挚友…………这时候的关系是挚友没错…………
「呵呵,你啊……说什麽『罢了』,这可不轻松的事情啊。」
「哈……的确是严苛的任务,我总觉得每个人生而为人,总会有些使命吧……」自己挑了个桃花形状的菓子,越吃越顺口:「学习书道的人、致力於音乐的人、终日研习棋艺的我们……制作美丽和菓子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吧。」
「其实啊,只要是日式点心都能概略称为和菓子,他跟围棋一样,代代相传,不断进步改良……变成现在众人喜爱的样貌。」剩没多少了,光也喜欢……留给他吃吧。
嚼嚼……继续说:「亮说过是中国唐朝传入的,然後呢?」一边咀嚼一边赖回恋人的腿上……我应该可以回归恋人了……呵呵。
「妈妈的说法是因为茶道总是喝苦苦的抹茶,需要甜味中和……」轻轻抚摸恋人的脸和发:「光刚刚也是一边喝茶吧?不管是太甜或太苦,只有其一便难以下咽,就算吃了也体会不出个中的好。」
「嗯……然後呢?」这也是传承啊……这些师傅们也不简单。
「据说以前是只有贵族、商人、神社才能拥有的点心,我想是明治之後吧……像我们这样的平民成为社会主流,所以就普及化了。」
「原来以前只有有钱人能吃啊……」看着那精美的盒子,随即闭目养神:「平民化之後也延续那种宫廷贵族般的美丽外型吗……这样也不错,跟音乐一样,在比利时,学习音乐根本就是基本教育的一环,才不是什麽贵族专利呢。」
手指卷了卷光的发丝,柔声解释:「那倒不是这样……我记得……嗯,之所以外形都很赏心悦目是因为跟文学有关。」
「啊?」这又是什麽啊?
「通常以连歌、俳句……嗯,还有历史典故或者自然风景命名,」认真解释:「所以刚刚我们吃下的那些栩栩如生的花草、小动物……都具有相应的文学意义……」
光眨了眨眼,看着低头认真看向自己的亮……随即:「噗哈……」
「?」怎麽突然笑出来了?
「亮……你这麽认真跟我解释的表情好像佐为喔!」抱紧挨蹭:「呵呵,就差一把摺扇了。」
「呃……也对,小时候,佐为应该也常常说些日本的话题吧……」
回忆的语调,透着淡淡的怅然:「是啊……小时候对我跟翡翠而言,日本是个奇妙又令人向往的国度……寿司、鸟居、会九十度鞠躬的人……当然还有围棋。」
知道光想念从前了……柔声安慰:「乖……明天我先去知会半藏他们,接着立刻定好出发日期,让光返乡。」
这麽久了……怎麽可能不想念故乡?只是因为不想给我添麻烦,所以忍耐着吧……我会疼惜你的,给你需要的一切……所以光……
「……嗯?亮是不是想说什麽?」
「嗯,想要你尽情撒娇,别再忍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