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哭泣会让已故之人舍不得,
那麽就算痛苦,
我也要将眼泪忍到最後一刻,
用欢乐去带过。
根据传统,丧礼至少要进行一个星期的时间。
而从爷爷过世那一天开始,我们每一天都进行着诵经的行程。
排除了第一天,大家心情还很沉重之外,第二天开始的行程大家的表情就显的比较轻松一点,甚至我们这些小孩还会在後面偷偷的作怪,毫无分寸。
每一天来帮忙念经的人员都不同,大家都是出於善心,结缘,助我们走出这悲伤的环境,虽然每天的经文都大同小异,但是每个地方的经文都还是会有他们自己特有风格存在,常常,那也是决定我们要站,坐,跪多久时间的依据。
第三天,念经的人是由自己的亲戚,舅舅亲自和他的师兄师姐一起坐镇,当舅舅拿出那本可以媲美我的大学化学课本一样厚的经文时,我就已经有了肚子里的午餐会消化不良的觉悟了。
这还不算什麽,当各位师父们都入座後,我立刻被推到舅舅的旁边,看着那厚到不行的经文发呆,而其他的亲戚小孩都躲在後面窃笑的看着这一切。
开始诵经後,我的眼皮也开始沉重了起来,由於就坐在舅舅的旁边,所以我不敢太过明目张胆,虽然眼皮时常不小心拉下帘幕,但是我还是很努力不让自己那只要一根手指头碰一下,就会立刻倒塌的身体过度倾斜。
除了跟睡魔缠斗之外,老实说我完全没有办法分神去看那本经文,了解一下现在的进度,只是跟着师父们的翻页,依样画葫芦罢了。
而就在沉闷的一个半小时时间度过後,我看见那渐渐见底的经文,每翻一页,我的精神也就跟着涨了一倍,也渐渐的跟上了师父们的步伐,声音越来越宏亮。
终於,在念完最後一页最後一个字时,我很兴奋的阖上了它,打算终结这本书。
而就在我很用力的阖上书本後,左手边的舅舅立刻很帮忙的将我的经文再次翻开。
原来,这是一本背後还有字迹的经文,也就是说我刚刚念过的那些,只是开头,还有一模一样厚的不同经文,在等着我继续下去。
那一瞬间,我承认我的表情有了最微小的崩溃和错愕。
但是这一瞬间,却逃不过我们这一群从小玩到大的亲戚眼里,应该说,他们之所以将我推上火线,就是为了看着一瞬间而已。
晚上,又到了我们这群要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年轻人,守灵聊天的时间。
「今天念经时我有看到阿伦那随时会倒下去的模样喔!」表姐率先发难。
「你们明明就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也不甘示弱的回嘴。
「最经典的还是那瞬间错愕的表情!」哥哥也加入战局。
「啊?你有看到喔?」我吓到。
「何止只是看到。」表姐笑歪了说。
然後哥哥一起表演我下午的连续动,从昏昏欲睡到开心,再到错愕的神情,无一幸免。
「念经不念经,偷看我的动作。」我说。
「阿公!你看伦拉!都不好好念经,偷偷在作怪。」堂姐立刻在爷爷的灵堂前偷放我枪。
「我只是有点睡眠不足啦!」我见状,立刻开始找藉口。
「真会找藉口。」表姐啧啧声。
「明天换你们!」虽然我不知道明天会换谁来。
「那个,你们肚子会饿了吗?」哥哥立刻转换话题。
「喂,别乱转话题啊!」我立刻说,但是很显然大家已经无心理我了。
「好阿,我们出去找食物吃!」表姐摸摸肚子,说。
「那就决定留伦一个人留守,免得等等姑姑或阿嬷醒来,没人在这边就找死了。」哥哥立刻附议。
「为什麽是我?」
「你要吃什麽我们帮你买阿。」堂姐说的理所当然。
「那我要吃菜包。」我也没有思考太久就立刻妥协。
谁叫我是老么,我耸肩。
「这才是我们的好弟弟。」表姐把我的头乱摸一把後,三个人就开开心心的跨上摩托车,消失在这没有车没有行人的凌晨三点里。
深夜里的马路显得格外寂静,寂静的会让人发毛,守灵的夜晚更让人不怎麽能够适应。
我坐在木板凳上面,手肘摆在桌上,托着下巴,看着深夜的马路无限的发呆。
好几次我都差点头一晃,就这样倒在桌上睡死,但都在最後一刻努力的撑起眼皮。
这就是守灵的另一个严肃话题,我熬夜用的工具全都不能出现在这桌上,不能有电脑,因为没网路,有电脑也只是乾瞪眼;不能打牌,守灵打牌喧哗成何体统呢?虽然脑袋里,我一直想试试看如果哪天我带牌过来打,会是先被哥哥他们念,还是隔天直接就被禁足,连出门帮忙的机会都没有。
可惜的是,我什麽都没做。
打了一个很大的呵欠,我站起了身,决定在四处晃晃,看看。
而就在我走出棚子的时候,我看见隔壁房的门口处,有一个人影这坐在台阶上。
出於好奇心,我走了过去。
「我说,」一走过去,我就发现那个人是小萍。「你在做什麽?」
「什麽做什麽?」小萍似乎在藏什麽。
「这麽晚了,你不睡觉在外面晃做什麽?」
「你呢?还不是在乱晃。」
「什麽乱晃,我,我在守灵耶,守灵还睡觉,乱来。」
「好啦好啦,你辛苦了拉。」小萍敷衍我说道。
「所以你究竟在做什麽?」
「没做什麽阿,只是睡前想出来晃晃而已。」然後对我吐了吐舌头。
「快去睡吧,很晚了。」我像她老爸一样说着。
「好啦好啦,晚安。」小萍打了个呵欠,转身走进自己的家门。
我搔了搔头,完全搞不懂小萍在做什麽,就这样站在门口不停的思索,一直到出去外面闲晃回来的表姐叫我,我才回过神来。
隔天,一切又回到了这几天的生活步调中,但是大家也不愿让昨天的插曲消失,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拿出来说嘴一次。
很顺利,全部都很顺利,该来的离别,也终於来了。
第七天的早晨,法会开始了。
这意味着,爷爷终於要完全走离我们了。
全身穿着雪白的丧服,我们在太阳刚露出脸时,就站在爷爷家的玄关前,等着这最後的离别来临。
那天早上,法会开始前,妈妈忙着发着面纸给我们,以免等等眼泪不小心又崩溃,也好擦拭。
「我不要。」我直接拒绝妈妈递给我的面纸。
「带着吧,免得等等受不了。」妈妈好心的说。
「我不会哭。」我直接说。
「原来你这麽坚强。」妈妈笑笑,将面纸收了回去。
看着妈妈转身继续发面纸给大家时,我却很想对着那背影说:「那不是坚强。」
那只是我用我自己的方式,尽我最後的孝道。
趁着妈妈转身,其他亲戚也都在忙自己的事情时,我悄悄对着爷爷的棺木,深深的鞠躬。
并在起身後,将自己的感情思维转为冰冷,唯有这样,我才能让自己不哭。
只是。
做再多的准备,也常常会在关键时刻破功。
在法会进行时,大家都哭得一蹋糊涂时,我还是一号表情的看着地板,不去看今天来了哪些人帮爷爷送行,不去看右手边也一直想忍住哭泣,却不断破功的哥哥,还有距离我十步之遥,正前方的堂姊,早已经哭到满脸通红。
我像是一个陌生人,像是不小心闯入法会的奇怪人士,站在这里,与所有人隔绝,将自己锁在自己的心灵世界中,不受干扰。
我是这麽想的,也想就这样一直到最後,扼杀自己最後的心,在心中祈祷爷爷,一路好走。
一路好走。
但是,我万万没料到,法会居然会要奶奶来送爷爷走。
这是我万般也没有预料到的事情。
奶奶绝对是我们之中最不能接受这一事实的人,她是陪伴爷爷走到今日最久的人,爷爷永远的伴。
奶奶永远的爱。
接着我看见了,看见奶奶像是被人抬出来一般,蹒跚的走进了会场,脸一抬,一瞥眼,看见爷爷相片的那一瞬间,立刻整个人腿软,崩溃的摊了下去。
这一幕,印入了我们所有人的眼帘,我的眼泪,再也不管我是否想极力去阻止,不顾一切的冲破了最後的防线。
我,哭了。
但是我却没有上前去扶起奶奶,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给其他的亲戚给扶进房里。
那一刻,我居然觉得自己的身体好陌生,无法任由自己去操纵,只能任由眼泪流到乾掉。
在那之後,我又再一次将泪腺给封住,就这样走完了葬礼的全程。
其实那一切都很快速,没有我想像中的拢长,甚至我们还是坐游览车去火葬场的。
看着灵柩入火坑,那一刻,我知道,新的生活,不一样的景象在等着我们所有人去习惯,去适应。
适应,每一次回去,爷爷不会再在门口等着我们的景象。
依照习俗,守丧时,家族成员不得做任何修剪头发、指甲,甚至是胡子;但守丧後,却必须将此做修除,而就在大家都只是意思意思的将头发稍微做修剪时,我却是将我那以往怎麽样都不可能剪掉的斜浏海以及做过造型的头发,在一个晚上,全部放弃了。
并且在葬礼结束的隔天早晨,我和堂姊搭着早班车回去了台中。
原本是想要赶回去上课,但是等到我回到家中,才发现我根本没有任何想上课的力气。
反而是立刻倒头就睡,并且这一睡,就睡到了晚上。
梦里,我没有梦见爷爷。
也许他已经放下一切,走上他的新路程了。
晚上醒来,看着窗外的点群星光,一阵空虚感突然袭来。
这几个月,小满离开了,爷爷则是天人永隔。
几个月前的温暖,仿佛真的是梦一场。
我伸手抓了一把空气,什麽都抓不住,就像我再也抓不住有爷爷的温暖,抓不住的过往。
小满……
不想了。
我起身,走出房门,敲了敲小萍的房门,没人回应,於是又敲了敲翊萍的房门,还是没人回应。
这才想到,她们俩明天才会回来。
找不到人说话,我只好走到了地下室,跨上摩托车,油门一吹,驶入了黑夜。
台中县,向上路的後几段,一直都是路大车少的,在这一条路上,驾驶者们都会不知不觉得将速度飙高。
这一次,我没有戴着那一顶平日在戴的全罩式安全帽,反而是戴着另一顶半罩式的安全帽,此刻,我只想要风静静陪着我内心的空洞就好。
是的,这样就好,什麽都不去想,什麽都不要,这一晚,让我尽情的全速行驶,让眼泪,飞舞,并留在这黑夜中吧。
忘了我将速度提高到多快,忘了最後我究竟停在哪里。
只记得最後的一片影像,是不断快速旋转的蓝与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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伸手抓不住的空气,伸手抓不住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