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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随着他游走在小巷内,我的目光一直被两旁老旧中又带点创意的老房子吸引,它和成都着名的宽窄巷子不一样,除了因为它窄小了许多,它更多的是那些没有规划,靠着店家自行翻新和创意,创造出来的效果。一排排的老房子刷新後配上各式色彩,和突发奇想的小设计,因而形成不同的性格与面貌,有种不规矩的美。
「这条巷子很特别,我以前怎麽都不知道呢?」走在高大身影後的我自言自语。
笔直的身影没有回头,低沉嗓音却清晰地传入我耳中:「这一点也不出奇。很多人因着各种不同的理由和目的,每天忙碌的穿梭在这城市中。当在马路上行车奔波时,除了红绿灯那片刻的停留,视线便专注在前方车子的往来,多少人会真的注意到这些隐藏在时代都市里的角落呢?」
闻言,我忍不住停下脚步,双眼彷佛按了自动按钮般自动对焦住前方的身影,巷子里寥寥无几的行人霎时间变得更模糊了,我视线里只有眼前微弱橘光映射下的挺直背影。那个突然令我讶异的背影,在此刻看起来竟是那麽地睿智和感性……
「怎麽了?」意识到我的停顿,他转过身子问。
「哦,没什麽。」我挤出微笑企图掩饰我的思绪。「只是好奇你怎麽会发现这个地方?」
「有没有听过,酒香不怕巷子深?」他转身继续脚步,不假思索地说。
好一句酒香不怕巷子深,我喜欢。
他领着我左转右转右转再左转,我随着他经过一条又一条巷子里的巷子,最後停在一道充满和风味的日式拉门前。
门槛不是很高,高大的他须稍弯腰,低着头进去。跟随着他走入这家铁板烧小店,出乎意料客人还挺多。像何亦宪这样穿着西装打领带的上班族更是占了大部分。但,他们脸上却不见上班时的严谨,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放怀,就像他们颈上那被松开的领带般,有种短暂地解脱。
因为是即席料理,厨师当着客人面前烹烧菜肴。那边吃、边烧煎、边饮酒、边聊天的气氛很是热烈。许多人双颊都因着喝酒而泛红,整个暖烘烘的气氛叫人瞬间忘了外头秋夜的寒意。
何亦宪早在进门时,便把外套挂在墙面的挂钩上。现在的他只身着一件白色长衬衫,和那被他系松的黑色领带。很奇怪,有一种说不出的原因,从刚才到现在,感觉今天的他和平常有点不同。
他颇为熟悉地把我领到角落的空位子。坐下後他一面卷起长袖子,一面朝我问:「有什麽不吃的吗?」
这人的思维果然比较不一样,一般人总会先问:想吃什麽?他却劈头一句:有什麽不吃吗?
我讷讷地回答:「嗯,不鲜的海鲜我不吃。」
他一脸颇有兴味的凝望我,眼神中有探究的意味,彷佛我是故意在刁难。但,双唇却只轻轻吐纳一句:「还有呢?」
本以为他会问为什麽,可他却没问。我只好自己主动解释,纵然我不晓得自己为何会想要解释。「没有了,我有过敏症,不新鲜的海鲜吃了以後我皮肤会出现红疹并瘙痒。」
「原来如此。」他有一种明了的笑意。「那你今天就没有口福罗!这里的海鲜铁板烧很好吃。」
我但笑不语,缓缓地喝着服务生递来的温绿茶。心中不禁纳闷,他那黝黑眼眸中蕴含的含意。他好像不是第一次用刚才那种眼神审视我了…
「你为什麽会在《LivChi》当记者呢?」突然,他问。「为什麽会是时尚杂志?」
普通一个问题,听入我耳里却有一股震动。记忆霎时间有如热水般沸腾…记得那时候,刚大学毕业的自己,一副热血青年模样。带着满怀的理想与抱负,兴致勃勃到《先锋报》上班,想为信仰和正义奋斗。或是天真,或是入世未深,後来,才明了这世界,原来很多事情台上台下两回事。
倏然,「吱嗄!」一声,把恍惚的我从思绪中抽离,准备出访的记忆也悄然退下。乍眼一看,原来是厨师正好将些扇贝放到铁板烧煎,因扇贝汁液流泻,与热油抵触而发出「吱嗄」声。与此同时,我才意识到身旁一双深邃眼睛正盯着自己。我连忙使出微笑,故作轻快,说:「当时尚杂志记者没有什麽不好啊!时尚,多姿又多彩。」
他是看见了吧?看见了我的异样。所以他态度更是自然,只是轻轻一说:「我以为像你这样年轻又认真的记者,会想要成为前线记者,至少也是社会新闻或政治新闻。」
我後来才发现每次他特别自然的时候都不曾是单纯的自然,不管是发现还是隐藏。
服务生把味噌汤、和凉拌小菜分别摆放到我和他跟前。我用筷子往味噌汤轻轻一搅,啜了小口,若有所思道:「社会和政治新闻对我来说,前者太沉重,後者太变幻无常,太复杂了。」我继续强调:「更何况时尚杂志需要的时间和精神一点也不比社会或政治新闻少。今天研究香水、明天了解新护肤产品、後天探讨下季服饰…做了二十几年的女生,我呀!从来不觉得自己对「女人」这课题如此长知识过。」
也许想证明些什麽,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我随即昂起下巴示意他望向我们斜对面一个OL。把嗓子压低,我悄悄对他说:「像你看!现在我一眼就看出她拎的LV包包是冒牌货哦!」言罢,我视线马上转向另一个方向,续道:「你再看看你对面左边那理着平头的中年男。他的领带看起来和他发型一样「呆板」。可是,却是Armani经典款之一噢!」最後,我把视线转回他身上,瞟了眼他手腕说:「还有你手腕上这只名表,是2007年全球只得二十只的BlvgaryAssioma,对吧?虽然不知道你的是二十只里的第几只,可是我当初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个半镂空设计可以清晰地欣赏每个由师父手工抛光、倒角处理的零件,而表背更可以让你透视精致的陀飞轮。」说完,我满怀得意地看着何亦宪。
他一句话都没说就笑了起来,笑得很开怀,也很好看。「你知道吗?你刚刚地样子还真八卦。」接而,慢条斯理说:「不过,也很可爱。」
听到他最後一句话,我忽地难为情的灼热起来。但还是决定礼尚往来一番:「你笑起来很好看,也很可爱。」我说的都是实话,笑起来的他没有了遥远的距离,没有了凛冽的漠然。
他举起茶杯,笑说:「那让我们以茶代酒,为我们两个「可爱」的人乾杯吧!」
他的回应还真让我有些吃惊,但还是爽朗的端起茶杯和他碰了一下。
随即,我们俩不约而同「呵呵」相视而笑。
是今天的他令自己卸下防备,抑是自己早已不自觉地脱下武装?瞬然疑惑,整夜下来自己是否说太多了?我於是讪笑道:「哈…怎麽都尽是我在说呢?都忘了你才是受访者。」
「稿子不是都交了吗?那我就不再是你的受访者了。」他轻声回道,随手夹起几片凉拌放入口中。
「就是因为有人擅自把稿子交了,所以我才来的。」我不加思索。
「然後呢?你想怎麽样?」他问。
我重复早前的问题:「我想把事情弄明白。我想知道为何一开始访问你的时候,你都不好好的接受访问,最後却主动回答所有问题,还帮我完成稿子?」憋闷在心里多时的疑问,终於等到可以被解答的时刻。
厨师把一盘烧牛肉递到他面前。
他不语,神态安逸地咀嚼着刚放入口的牛肉片,并凝视等待答案的我。
片刻,他语气认真地朝我说:「首先,我并没有作弄你的意思。如果因为我的表达不善,导致我们产生言语或沟通上的失误,我在这里向你道歉。第二,关於专访时间,说句实话,我每日行程最清楚的人不是我自己,而是我秘书。依据行程,明天一早我便要飞往美国,我相信秘书是为了赶在我离开之前让你把访问做完,所以才把访问时间分开穿插在行程的空档里。至於为何帮你完成稿子,这问题刚在车上,我已经回答了。我只是在履行我应承过的事情。我想你也明白身为一个生意人,信誉是非常重要的。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为了向你道歉。不管你信不信,那天确实是出了点事。我知道是让你等了很久,你生气也在所难免。而如果为此让你丢了工作我会感到非常歉疚。因此,我决定帮你把稿子写完,反正你准备的问题都已经写在笔记本上了。既然在我能力范围内又可以达至双赢局面,何乐而不为呢?」最後,他神情恳切的补充一句:「我希望你会喜欢这样的结果。」
他果然深谙说话艺术!一段话既把之前的种种给涵盖并解释了。不愧是个成功的生意人,能言善道,连道歉都是那麽不卑不亢。
凝视眼前一脸诚恳的他,我心里骤然迷茫起来,开始觉得那天自己似乎有点过分了,不过是等了两个小时而已嘛!为什麽就沉不住气呢?我满怀歉意的说:「其实该saysorry的人是我。无论如何,那天我不该发脾气,是我自己没有耐心,真的非常抱歉。」
高高在上的他似乎早已习惯了大家对他鞠躬弯腰,俯身道歉的模样。他点点头,「嗯」了声,非常坦然地接受我的致歉。那一副神态自若接受道歉的样子,真会让致歉者产生一种自己的道歉是理所当然的感觉。
就这件事我彻底感受到自己和他果然不是一个层级的,他的道歉像一面镜子让我看见了自己的错;反之,我的道歉就显得那麽理所必然,似乎错的本来就是自己……
此时,厨师为我递上了我点的菜肴。闻着香喷喷还冒着烟的铁板烧鸡肉,何亦宪温和地对我道:「趁热吃吧!」
「嗯,谢谢。」我真心的说。「谢谢你百忙抽空接受采访,谢谢你的帮忙…」
「嘿!你怎麽突然客气起来呢?」他把我一连串的致谢打断。「如果你真的要谢我,那你就答应我一件事吧!」
我有点迟疑:「什…麽事?」
「这个我暂时还没想到,等我想到了我再告诉你。」他说。
我拧着眉:「这…这怎麽那麽像某部小说里的故事情节啊?」
「就是抄他的。」他沾沾自喜说:「想不到感觉还挺不错的…」
我啼笑皆非…今天的他真的很不一样,少了份漠然,多了份童真…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他看着紧皱眉头的我,继续沉浸在武侠小说的片段里,对我说道:「放心,杀人放火,违背良心的事我不会叫你做的。」随即,他作故上下打量我一番,後不疾不徐地说:「因为你也做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