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时候好像应该找海岸谈谈。
而我多天以来一直在warten附近游荡,却不见海岸踪影。仔细想想他已经失踪好一阵子了。
我左思右想。
我从来没企图要去找过谁,一时间毫无线索。猫间的友谊实在淡薄,连他的气味我都想不太起来。也罢,如果闻到总会有印象的。我扩大区域又绕了几圈搜寻,嗅了又嗅,过滤空气中的讯息。刚出炉烤面包的香味,油漆呛鼻的气味,狗类的骚臭味。唔。我皱起鼻子。那种动物光是路过就让我不舒服。
我昂起头再闻。尘土味,金属锈味,罐头鲔鱼的油腻味。
……鲔鱼好吃耶!我追寻而去,钻进一条小巷,那状似某餐厅後门,小弟正丢出一袋垃圾。他一关门,我立即上前,伸爪子一把抓破塑胶袋,埋头翻找。
「你是在找我吗?」暗巷口无声无息的来了一只猫。
我正满口的食物,於是抱着罐头,对他警戒的露出尖牙:「我先找到的,不会分你的!」
「那我走了。」海岸转身。
「等一下!」等最後一点鲔鱼舔乾净满足地咽下,我才注意到他身上多了几道伤,带着微微的血腥味。
「你是跑到哪里打架了吗?」
「那是我的私事。」
「呿。」不过人家这麽问我也不会回答就是。我绞尽脑汁思考原本找他目的。吃饱了思绪容易放空。
「你说过你以前曾经跟一个人类感情不错?」
「恩。」
「可以多告诉我一些详情吗?」
「不要,这也是我的私事。」未免拒绝得太快了!
「不过,我大概懂你的烦恼了,宠物猫。」我还来不及生气,他优雅地跳上隔壁平房屋顶,昂头示意:「上来谈谈吧。看在是你主动来请教的份上。」
我郁闷地用力扯着胸口那个让我泄露问题的项圈,一时却也扯不下来。只好先跟着跳上去。等问完再给他几掌也不迟。
「其实,我这阵子偶尔会梦到自己变成王子。」……这种烦恼讲出去都觉得耻辱。不过海岸猫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我,让我放胆继续讲下去。
「有着绿油油的大森林,还有积木一样鲜艳的房子,大小不一,宫殿还金光闪闪的。我下访街道时所有小猫看到我都会鞠躬。再来看到人类的长相外型也有觉得亲切一些了,变成那样大概也不赖吧。」
「可怜,病得不轻。」海岸用一种看神经病的眼光打量我,想了想,下了结论。「不过扣掉本能,偶尔可以让你用用脑袋去烦恼,也是进步的一种。」
「基於局外人的立场,我看来事情很简单,你离那女孩远一点就是了。相较之下我倒觉得阿凯那个人好很多。那女孩干涉你太多,总有一天你会被圈养。你的处境搞不好比能想像的更危险。」
光想到被饲养这件事情,我就寒毛直竖,鸡皮疙瘩很诚实地反映了我的厌恶。
「你甘心锁在那种小小的世界里,就去吧。至少现在你还是可以选择的。」
我不太懂他的意思。
「那麽晚安了,菲尔特。」
海岸猫没打算再解释什麽,伸个懒腰就倒下去打鼾了。
太傲慢了,这些猫都是一个样子!
忿忿不平时,并没有想到也骂到自己了。
「跩什麽跩?发财嘴贱,发财讨厌鬼!」因为太生气了,我在他头上跳跃骚扰,「发财以後都长不高!」
「你——」
我趁他反击之前溜掉了,过了很久才颓丧的想到,海岸比自己大了好几岁,本来就不会长高了,应该诅咒他中年发福才是。
唉。
我踏着围墙上缘慢慢地散步,大概思考了这辈子加起来那麽多的事情。与小蔓相处的点点滴滴,既快乐又忧愁,既复杂又简单。复杂的是她的动机,简单的是我的选择。海岸说的虽然没帮助,也不无道理。我中了一种叫做人类的毒,从此以後有了不切实际的症状。
我可以不要理她就好。随便换个其他舒适的城市居住,只要有人类在,不愁没有方便的饭吃。只要有道路蔓延,何愁没有地方落脚。
可是我抬头一望,又到小蔓住的公寓了,步行方向糟糕地成为一种惯性。又是深夜了。我与她的来往八成都是在日落之後。她在我的印象中,总是拖着长长的影子。疲累的。纤瘦的。开朗的。压抑的。
恩。是可以不要理她,我只要去偷看一眼就好。
我熟门熟路地绕上去,窗户亲切地为我敞开了小缝,正好容我钻入。很难得地,大灯没有开,一室黯淡。但是她在。光凭气味及声响我就知道,这种黑暗於猫眼亦毫无妨碍。
我轻巧地落在窗台上观望,原没打算进去,可是那细碎的哭泣让我耳朵动了动。小蔓倒在床上,双手紧捉住枕头,用力盖在脸上,想要掩盖掉自己的哽咽声。
「呜….」动物受伤的哀鸣。柔弱地躺在那里,缩紧身体颤抖。她没有看到我。
「喵?」我无法丢她不管,她浓厚的悲哀如浪潮一波一波席来,我轻声呼唤,来到她的身旁,抓了抓。
小蔓抬头,她一脸泪痕狼籍,望着我时唇角慢慢地有些微扬起,眉眼依然是悲伤的。然後慢慢抱住我。她的怀里是湿濡的,带有异样的清洁以及药水气味。我舔舔她的脸颊,泪水是咸的。
「菲尔特。你来了,真好。你好体贴。」她断断续续地抽噎。我古怪地嗅闻她的发际。带有这种奇怪味道的时候,小蔓的情绪会特别不稳,我已经遇过两三次了。她不稳的手摸到了床头柜上,扭开了药罐,丢了一些大小形状不一的白色药片进嘴里,将旁边预备的水杯一仰而尽。又过了好一会,泪水才止住。
「我没事了,不要担心,只要有这些,待会就能冷静下来,我也会好好睡着。不小心让你看到我很糟糕的一面,你会不会因而讨厌我?」自己拉了一盒卫生纸过来擦了擦,眼睛与鼻子依然红通通的,她歪着头尝试对我微笑。
我咪呜的倒在她身旁,露出肚子,拿手朝空捞了捞,表示要摸。小蔓於是轻轻搔搔我胸口。「不讨厌…就好。」
遇到越多的状况,我越不懂人间的事情。我知道病了的人或猫都会被送去打针吃药。可是我不相信药物可以治疗悲伤。
悲伤是病吗?
「菲尔特,你是不属於这个世界的人,所以就算不理解也无所谓。不过,你可以稍微,稍微,再让我抱怨一下吗?」
我在听。我靠在她旁边,专注地凝视她。
「许多事情在累积。没有解决,只是累积。不是隐瞒,只是说了也无济於事。在这种时候,我学着微笑。我不是个可爱的孩子。如果连微笑着听话都没有办法,那麽就再也不会有人理我了吧……」
她紧紧抱着大大的玩具熊,把下巴埋入软软的毛之中,闷声说着。
「其实,我想要的根本不是这样。我不想上什麽好学校,我不想学什麽才艺课,我只想要好好地睡一觉,只要一晚就好。渴望醒来时争执都已经结束,每天都有开心期待的事情,大家都笑着和和气气地谈话。渴望意气相投的好朋友,渴望有人会爱着我。渴望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
「菲尔特,一直以来,我都好寂寞。我好渴望,寂寞的时候会有人抱抱我,告诉我无论过去或未来都无须再烦恼,都已经很够了,只要有他在,就什麽也不用怕……」
「我多麽渴望,有一个会只看着我,告诉我,我是世界第一的公主殿下……」
小蔓就在我身边,那舒适的体温我能够切实地感觉到。可是她的眼睛却没有焦距,越过了我注视某个遥不可及的方向。
我有点懂了,她为何如此深爱着王国的幻想,她编织着美丽的故事来拯救她自己。
也许我不懂得哭泣,但我懂得悲伤。也许我还不懂得什麽叫爱,可是那一刻,我胸口涌起了一种炙热的悸动,我真的想成为王子,就像她梦想的那样。
「菲尔特,我现在有你。可是要是你回国了,我一个人怎麽办呢?」
她说给我听,也说给她自己听。
「你的国家等待着你,只有你才能兴复王国,打败无恶不作的花豹,森林的精灵都被抓走了,宝石被污染了,你们一定要夺回力量泉源,在人间等待机会反击。我知道的,从上次那两个女仆来访看起来,距离反攻的时机不远了。」
小曼忽然丢开泰迪熊,用力握住我的手掌。「到时候,带我一起回去好不好?」
就算你这麽说,我也……我不知该如何回应她的盼望,只能舔舔她的脸颊。
「真的吗?你答应了喔!」她马上就脸红了,容光焕发。
「打勾勾!骗人的是小狗!」
「喵、喵呜……」我是猫啊!我本来就不是狗!可是她看起来如此幸福,又让我不忍心真的大力挣脱。
「谢谢你。菲尔特,再让我抱一下,好不好?」
她很温柔地搂住我,抚摸我的背,细细的气息弄得我胡须有点痒。我试着摆脱,然而她抱得很紧。她的嘴唇轻轻地在我嘴上点了一下。湿湿的,温暖的,双颊晕红不语。
我被击败地放弃挣扎。也罢,就破例一晚吧。
窗帘飞了起来,吹进了细细的雨丝。
绵密的雨在窗外下着,细碎又恼人。好像随便把空气抓起来就可以哗啦拉拧出一滩水。雨还有泪水,摆脱不掉的潮气将我和她紧紧綑在一起,她持续凝望着我,遂满足了。夜灯幽微而昏黄,一室浑沌洪荒。
白昼如此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