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黛華‧有蓉 — 第七十一章

漪水榭里里外外静极了,王府前堂的筵席热闹,彷佛永远隔绝在环水的一隅外,怎麽也踏不进这水上楼台。这一处地方,小厅小堂规模不大,比之王府其他院落厅堂、比之帝宫的殿阁亭榭,实在算不上什麽。当年我刚来上京的时候,第一眼见到这水榭,心底有说不出的失望,青砖粉墙、没有玉饰嵌金,屋里素素净净的,除了床榻妆台桌案,便是一把临窗的紫竹榻……我看了总想,母亲住过的地方,怎麽会这样朴素呢?父王这麽一个威重天下的人,就是这样对待自个儿心爱的女子吗?才侧妃住的万真堂多麽堂皇富丽,那重重垂挂的帐幔、处处藻饰的椽梁……那麽一处帘深重重、广夏细旃的精致屋子,才是母亲该住的地方呀!我心里不平,却不能说什麽,想到母亲在王府里住过的日子,就觉得父王恐怕也不是真正在意她的。

但此时再回到这儿,感觉就全然不同了。

水榭里外一切如故,小小的厅室、两侧堂庑、与郁斋相连的回廊……都还是当年我出嫁时的模样。窗台几榻纤尘不染,素缎床帐整整齐齐的勾起,屋外日头炎炎,屋内却沁凉如水,池子波光潋灩、岸上青松翠竹,徐徐风起,雀噪蝉鸣像是藏在绿浪里。我恍恍惚惚环顾四下,只觉得自己彷佛还住在这儿,并没有嫁出去,我只是去园子里转了一圈,去郁斋或清思堂找父王和哥哥说话玩耍。现在,人回来了,听着影姑姑叨念我淘气……

我在屋里站着,摸摸桌案、摸摸湘竹帘子,心绪一阵起伏。回头看见父王靠在临窗的竹榻上,正含笑瞧着我。「看够了?」

「这儿跟从前没什麽两样呀!」我走上前,也不行礼,推张椅来挨着父亲身边坐下。「父王怎麽不去前厅?筵席热闹着呢,人人都等着给您上寿!」

父亲扬了扬嘴角,做出了个避之唯恐不及的神情,「年年如此,看了碍眼!爹老了,爱静,不喜欢那些俗套。」

我皱起眉头不高兴地说:「父王哪儿老了呀?父王还年轻着呢!」

「老了,当然是老了。你瞧,爹都五十要奔六十的人了,头发白了大半,还不算老吗?」他停了一会儿,忽然说:「这几年,爹开始想从前的事了,有时夜里睡着,不知怎麽的便醒了,怎麽也睡不着,睁着眼想,想到天明……」

「父王想谁呢?」我明知故问。父亲瞧了我一眼,眼神很慈爱,他淡淡地笑了,闭着眼睛舒舒服服地仰头靠着,只是不说话。过了好半晌,才又开口:「有时候闲着了,没事,经常来这里坐着,一躺就是大半日。人老了,精神不好,饭也吃不香了,睡是睡不着,醒了也总是觉得倦……」

爹唠叨的说着,我静静地听,起先还觉得亲近,後来便有些惊讶了。父亲不知道从什麽时候开始变得多话,他想得多,说得也多,但说的想的都是不要紧的事,这些不重要的琐碎,在爹口中说起来,就都成了至关紧要的大事。他说年纪大了,不如从前,说早晚咳嗽,又说经常晕眩,让大夫看了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父王虽然数落埋怨着,但看人的眼神还是很有力、很精神的。我听他唠唠叨叨说个没完,忍不住笑了。

父亲看我笑,自己也觉得好笑,他摆了摆手,说:「爹老了,话多,一张口就停不住。」我捧上茶,父亲接过喝了,我又换上果盘,父王随意拣了个桃子,一面咬着一面调侃地说:「你回娘家来,懂得孝顺爹了。从前谁送来什麽好吃的,你是一个一个先尝过了、挑选了好的,剩下的才想到要给别人留着点……」

我听了脸红,有些尴尬。「那时候还小嘛!」

父王笑眯眯的,很是愉快,他说:「你能回来,爹瞧着也就高兴了。」他吃了半个桃子便搁下了,半靠半卧着,闭着眼睛说话,「在宫里,过得还好吧?」

「都好。」

「吃的用的也好?」

「也好。」

父亲点了点头,也就没再问什麽,只顾闭目养神。我有话要说,却找不到缝接,心里慌,但又不能脸上显乱,心头急了一阵,嘴上欲言又止,几次张口却挤不出半个字来。

正乱着,父王却开口了:「想说什麽就说吧,爹不正听着吗?」

我不由得吃惊,「父王知道我要说话呀?」

「你不就是为了要说话才来的吗?是青王让你来传话的吧?」父亲仍旧闭眼靠着,神情安逸,但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有几分倦怠懒散的味道,「你就这麽点心事,能瞒得过我,我就不是你爹了……要不要爹来猜猜你要说些什麽?」

「女儿想说什麽,父王也知道吗?」

父亲哼了声,「不也就是那点事麽──青王抓了笔老帐,现在要慢慢地算了。他让你来说话,必是想换些什麽。要换什麽呢?这爹可就说不准了,让我想想、让我好好想想……别的不好说,最最要紧的,还是要让我离了朝廷,到外地养老去──爹在朝廷里,又碍着人了?唉,我又是哪处让青王瞧着不顺眼啦?」

父亲说得很准,但也说得很直,我一下子接不上话来。

沉默了一会儿,屋里屋外都是静,爹忽然睁开眼,瞧了瞧我,叹息着说:「有时夜里醒来,想想这辈子,有三件事情都是一念之差铸下遗憾──第一件是对你娘,我就觉得自己做错了,当初实在不应该任着她的脾气进宫去。我为什麽没阻拦她呢?唉,现在想想,我也说不明白啊!你娘性子倔强固执,我那时候年轻浮躁,她和我闹上几日,我就受不住了,想着说让她去宫里长长眼也好,人总要吃过苦头,才学得了乖;况且她虽说是进了宫,但要出来,也只是我一句话的事。我想,等她明白事理了,再把她接回来──」

听父亲突然说这些,我更吃惊,一时间不知道该怎麽说才好,只得在一旁细听。

「怎麽也没料到,她这麽一去,就再不回来了……往事如烟啊,想起这事,我心里的悔恨,岂是三言两语说得尽。从前想到她,还会觉得心疼,现在想,只觉得人世恨憾何其多,又岂独此一桩呢?」爹睁眼仰望屋梁,神情恍惚伤感,他停住话,长久静默,过了好半晌,才又说:「第二件遗憾,是对瑀。我放过他,实在是做错了。那个时候,你娘挡在他前头,不让我杀他……人心都是肉做的,她拿自己挡着,我实在也下不了手啊!後来,你娘病重的时候求我,她说,倘若瑀不伤我,教我也不要别伤那孩子,放他活吧,孩子年纪小,咱们也是有孩子的人,想想家里的儿女,何苦赶尽杀绝别人的孩子……哼,可惜啊可惜,倘若当年没听你娘的,狠一狠心,何至今日後患如此?这第三件──」

我打断了父王的话,「第三件事,是让我嫁给瑀,是吗?」

父亲听了一怔,然後笑了。「这第三件事,眼下还没发生呢,唉,我但愿永远也不要发生才好。」停了停,像是思索什麽似的,目光凝聚,眼神深沉,他看着窗外,但却像是什麽都没看进眼底,过了好半晌,他说:「爹从前总觉得,但凡只要我愿意,世上没有办不到的事;但现在慢慢明白了,人世间许多事,不是想要就能如愿的。无法顺心如意的,难道还少着吗?想要的得不到,不想要的,一一找上门来──这也是命吧!」他瞥过眼来,望着我,慢慢地说,「去年秋天,爹去了一趟屺山,看看你母亲的树,也让人修了修屋子……」话说到这里,便停住了,我不明白那是什麽意思,只觉得奇怪,便问:「父王想去屺山住?」

父亲一愣,脸上闪过一抹奇异的神气。「爹也曾想过隐居山涧,但那已经是久远以前的事了。」停了片刻,才又说,「从前爹经常想,等我死了,要葬在屺山里的那棵老树底下,和你娘一块儿,不过……」爹说着说着,目光黯淡了几分,面色显得十分疲惫,他没把话说完,眼神远远的看着窗外,像是在看着远方目力不可及之处。

爹这麽说,愣住的人便是我了。「胡说胡说、不听不听!父王是不会死的。」我有些生气,又有些难过。父亲真正是年纪大了,他不用说我也看得出来。他的头发比以前花白得多了,脸色也不像从前那般好了,说话的语气变得疏懒疲惫,好像没什麽力气似的,只有一双眼睛还是神采奕奕──但那又能维持到什麽时候呢?「我不喜欢听这话!我不要听这话!」我这麽喊,眼眶就湿了。

父亲看我一脸要哭的样子,脸色更温和了些,他轻轻抚摸我的脸颊、顺了顺我的头发,慢慢的笑了,那笑容是昔日常见的──当我还是王府女儿的时候──满是怜惜慈爱。他说:「蓉儿长大了,说话还是这麽任性。」

「在爹前面不管这个的。」我捱了骂,但也知道父王其实是不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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