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年关将到,周老太饶是不发话。周家旺却早已硬着头皮上了两回老丈人家。
第一回连金叶的影子也没见着,丈母娘见着女婿,热情得像三伏天的火,恨不是扑了身上把女婿的心暖融化了。周家旺陪着笑脸问金叶的去向,柳六娘要紧的只有一句,道金叶赶集去了。旁不相干的话儿倒扯了一箩筐,句句跟女婿面授机宜,教的都是分家时怎麽把牧场和奶牛分到手。
周家旺心里兀自奇怪。分家的事儿家里头爹娘连气和都没吭,怎倒是丈母娘这头起劲热心呢,想来恐怕是自己婆娘的意思。这牧场和奶牛是家里的两个主要进项,一家老小的花销全都指望在这上头呢,她可真敢想!
第二回,周家旺再上老丈人家接金叶,碰巧一个要进一个要出,周家旺心里道今儿可真是来得巧,媳妇看着似乎是要回凤梧坪的样儿。
哪知,他满心欢喜着金叶迎头一盆冷水盖脸浇。「我今儿要去镇上赶集,你自个儿回去吧!」
「我陪你赶集,後再一起回凤梧坪!」周家旺陪着笑脸道。
「不用!」金叶冰着脸。
「金叶,跟家旺回凤梧坪去。」
老丈母柳六娘发话道。
「妈,你不是不晓得我在周家过的什麽日子!」
周家旺一听,心里可就犯嘀咕了,「过的什麽日子,难道还受委屈了不成,那要叫受委屈,那只怕得有当菩萨的命,天天受人供着。」
「是了,家旺,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论理,我不该对你家的事指手划脚。但是这老太太要是一碗水端不平,两个媳妇两样心,任是外人,只怕也瞧不下去。」老丈母柳六娘一幅深明大义的样儿。
「我娘她对金叶不是挺好的吗?」
「好不好,我也瞧不着,就看你家爹娘舍不舍得给你们牧场和奶牛了。」
「娘,人家自然瞧谁顺眼把家产给谁,你在这说这些没用的干什麽。我还是赶集去了。」柳金叶抬脚就走。
这蹄子这会儿,心中念念只有吴岳伦这个可人意解风情的风流公子。自然难免拿自己老公跟人家相比。周家旺其实并不差。但禁不住柳金叶这蹄子是个喜新厌旧的。加上结婚後,周家旺不再像刚相上对象那会儿那样曲意奉承,想着法子取悦讨好金叶。这一比,自然一个新鲜出炉如日中天,一个昨日黄花怎麽瞧怎麽不顺眼。何况还要跟柳香梅争家产,柳金叶自视人如其名——金枝玉叶一个,怎肯放下身段拿一个憨女做对手,没白的辱没了自个儿冰雪聪明的一个可人儿。
「你今儿要去赶集,瞧我不打断你的腿!」柳六娘突然变了脸,看阵势,似乎说到做到。连家旺也瞧糊涂了——不就赶个集,犯不着动狠话儿的。
「娘!你又何苦?就算人家把牧场和奶牛都给了你女儿,我还不稀罕呢!这日子只怕也过不长久,还费心争这些没用的做什麽?」
柳金叶这话,把自己母亲和老公齐齐唬了一跳。不想过长久日子——她倒是动哪门子的心思。
柳六娘晓得事情的来龙去脉,刚刚扫地扫了一半,手上正巧执着一把条帚,扬起来作势要打女儿。柳金叶轻巧巧一闪,把周家旺推上前当挡箭牌。愣生生,女婿挨了丈母娘一条帚。
周家旺挨的这一条帚跟吴岳伦挨的那一巴掌怎可相提并论,柳金叶甚至可以视而不见的。
「好好的日子不过,你想做什麽……你想做什麽?」柳六娘隔着女婿,非要揍女儿。「我让你再给鬼迷了心窍,今儿非打出你身上的这个鬼不可!」
周家旺纳罕,不晓得这对母女演得是哪一出。鬼又是哪一个。柳金叶是他婆娘,真挨打,周家旺也心疼。眼下,就算装样子,也得先劝住了老丈母娘再说。又不是小孩,还闹得鸡飞狗跳。
柳六娘瞧在女婿脸上,这才住了手,「听话,跟家旺回凤梧坪去。你到底是周家的媳妇儿,再这麽任性下去,叫你的亲爹亲娘都没脸作人。」
柳金叶也晓得刚刚说话造次,只得垂眉低眼,不情不愿跟家旺後头回了凤梧坪周家。
回到凤梧坪,周家二老什麽话也没说,一家人依旧一张桌上吃饭,一座屋里起居。日子依着周家的方式细水长流地往前过。柳金叶却好似再也不是原先的柳金叶,她现在十天倒有九天半是去赶集。虽是不卖也不买,却走得比谁都勤,早晨的饭碗一摞,抬脚就走。中午也不回。晚间天擦黑,才能见着她的影子。有时是自个儿骑着绅车,有时却是坐在同村吴岳伦的摩托车後头一并回村。周家人怎会不晓得吴岳伦是什麽人。柳金叶从人家车後下来,却是满不在乎。别人要是多下眼一瞧,便能瞧出这女人满脸神采飞扬。
可是日子并不理会任何人的感受,它旁若无人地往年关上赶。像凤梧坪和柳林村这样的乡村,在中国广袤的土地上如星星密布夜空。而到了年关,许许多多列班排位的神仙和逝去的祖先们都将回到这些乡村领受凡人和自己血亲後人的祭奠,同时屁佑後人福寿绵长。一般这种时候,没有人会摆出一幅凶恶嘴脸来得罪神通广大的祖先魂灵,不管多难受的气儿,多麻缠的事儿,都得先往後放放再说。
所以周家的人对二媳妇的张扬全都只当没瞧见。就连周家旺,也是忍着气,睁只眼闭只眼。因为很快的,年关的炮仗燃响了,从灶王爷开始,各路神仙和祖先们都要下凡领受凡人和子孙的祭奠。凤梧坪的村道上,办年货的人像不要钱似地从镇上往家里搬运各种吃食,炮仗烟火,窗花对联……全家老小的新装扮也得赶在年前准备好。
周家主持大局的是周老太太。今年指派打下手的却是香梅,老人这是有意,她总得培养个接班人,等自己百年之後有个上香的。不是不晓得香梅有从娘胎里带来的憨气,说实话,接纳柳香梅当周家长媳,二老远不如对待柳金叶那样欣然,要不,也不会闹出个兄弟俩随她挑,更不会让次子走在长子前头先成了家,其实端的无非是柳金叶这等灵醒女子,能当家主持周家大小事体的心思。到头来,却料不着生生把一腔指望搁在了长媳柳香梅身上,只是,这个媳妇一身憨气,不下力气调教怎麽成。
周老太改变心意儿是从柳金叶从娘家回来之後,一天傍天黑,老太太在门口拢鸡雏进窝。一辆摩托车吱地一声停在屋门口,二媳妇从後座上轻巧巧跳下来,回头对骑摩托车那人嫣然巧笑,走进屋门了还不甘休,回头扬起手,「啵」地一声朝人家来个飞吻。那骑车人取下头盔,也「啵」的一声还了一口,老太太细瞧瞧,这骑车人不就是那臭了凤梧坪一个村子的发廊老板吴岳伦。这二人当着老太太飞吻,虽然隔着,那心里的意思,还不就是亲嘴儿了。把个周老太气得,不等一群鸡雏进窝,就进屋躺倒了。
晚间,跟老伴儿泪流满面道:「瞧二媳妇那样儿,咱这俩个老不死的,当初怎就瞧不见啊!真真该抠下眼珠儿沤肥呐!」
「他娘,年轻人麽,贪玩,你也别放心上,等怀了崽就安下心了。哭个什麽子呢,大过年的!」周老爷子吱着旱烟管,拿话宽老伴儿的心。
「还等怀崽,只怕就算怀上,也不是周家的种!」
周老爷子听老伴儿这话蹊跷,欲听个究竟。周老太便一五一十,自己瞧见听见的,来个竹筒倒豆子。
当下,俩老人长吁短叹一夜。思来想去,当务之急,是把这伸着枝杈儿欲要出墙的红杏给拽回来方是正事。
第二天一早,瞧在神明和祖先的份上,周家两个老家伙不得不按下这一番心事,依旧强做笑脸安置年关的一应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