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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事情,其实是讲求缘分的。
而缘分这种东西,真的非常的微妙。
它能够使你改变长久以来,几乎已经成为常理的习惯,甚至是思考逻辑。然後不合常理让你遇见一个人,然後不合常理的认识,不合情理的,投入下去。
因为一切都太不合乎逻辑了,这时候就会说,大概是缘分在作祟吧。
而如果你不这样说,可能想破头,都想不出有什麽辞汇能够加以的解释。
如果这样说起来,我和森棋会熟识,的确是缘分。
从以前到现在,我只和柏嵩借过一次的机车。
柏嵩说过,我这个人什麽都好,就是对於某些事物,会有莫名其妙的坚持。
想起来,那次借机车,很可笑的,好像就是因为如此。
森棋是校刊社的总务,她把社里的经费,在邮局办了一个户头,存到里面。
她的原因很简单,放在家里她又怕被爸妈拿去买菜,放在房间里她又怕弄丢,放在身上呢?她又觉得会跟自己的钱搞混。
『那如果跟自己的钱隔开,单独存在一个猪公呢?』我问。
「你不觉得,那麽多钱在身上,会有一种压力吗?」她说。
既然她会这麽说,那她之前何必找那麽多理由?这才是真正的理由吧?
「没办法,谁叫我生性就比较细心呢?」她听了我的质疑後,一点也不会不好意思,还大言不惭的说。
我无言,败给她了。
也由於她把社团经费都摆在邮局里面,加上平时她没有带钱的习惯,所以如果社团需要什麽经费,都要事先跟她说,她在到邮局去领钱。
也就是说,平时她的身上是不放钱的,因为比较保险。
但就算是凡事都细心的森棋,也还是人,偶尔还是会出差错。
讽刺的是,大家都很清楚,在这个社团里面,谁都能犯错。
但唯一不能犯的,就是森棋。
校刊经过了一连串的徵稿、审理、校正,到最後社长向美术班邀稿来当封面之後,在众人的努力之下,校刊的制作终於进入了最後的阶段,送交给厂商。
而也向厂商排定好时间,什麽时候来学校收款。
由於排定好日期的当天,距离厂商收款,中间距还离了约半个月左右,一个不算短的时间,於是森棋也稍稍的懈怠,疏忽掉了这件事情,等到她惊觉自己忘了这件事情,已经是厂商要来收款的当天,而她没有带半毛钱。
当天社团课,她一直处於焦躁不安,眼神也完全没了平日应有的镇定。
如果有人叫她的名字,她会像惊弓之鸟一般,整个身体弹了起来,下意识地四处张望,样子很惊慌。
那时我还不知道原因为何,只是觉得这样的森棋有些奇怪,似乎在担心什麽。
几度靠近,想要稍微关心她一下,也会因为接触她防备的眼神,而被挡在门外。
除了我之外,其他的人似乎对她这样的不寻常视而不见,每个人都各自做各自的事情,聊天的依然聊天,看书的依然看书,没人多看她一眼。也就是说,除了我之外,似乎没有人观察到森棋的不对劲,而就算感觉出来了,也不会去在意。
一段时间之後,森棋似乎也注意到了我观察她的眼神,注视了我一下。
眼神满满的是不知所措、焦躁,以及……
防备。
对,我从她的眼神之中,竟然看到了猜忌这样的情绪。
这表示说,她不只对我不信任,还对我有了防备。
不,应该说,她对周遭的防备意味,在这个时刻特别的浓厚。
我愣了一下,只好转过头,把视线回到桌面上指导老师分下来的名家作品赏析。
但就算视线转移了,我的思绪依然绕着她打转。
尤其是对於她现在如此紧绷的情绪,充满敌意的眼神,都不断地在我的脑海中回绕,一次又一次的如同反覆播放的幻灯片。
当下的我,突然发觉,自己的思绪全都绕着她打转了。
这样的情绪,让我想起了当初和柏嵩谈过的话题。
在我加入校刊社一段时间後,柏嵩曾经主动找我谈过话:「你加入校刊社也有一段时间了,对吧?」
『是呀,怎麽了吗?』我点点头。
「我有几个朋友也是校刊社的,他们都说你跟韩森棋互动很频繁。」
『这要看他们怎麽定义了,』我向他解释森棋在校刊社的处境,以及大家和森棋的互动,然後向他指出了问题所在:『所以说,其实我和她的互动不多,仅止於谈论校内的稿件和一些平常的问候而已,是因为大家跟她的互动太少,才显得我和她的交流比较多而已。』
「其实这点我也知道,」他点点头,对我说:「这些东西,虽然我朋友说的没有你那麽详细,但大致的内容他们也有和我说过,但其实这些都不是问题所在,反而有些时候这样的事情会掩盖住问题本身。」
『什麽意思?』
「他们都说你很敢,你懂意思吗?」
『我很敢?很勇敢吗?』
「这麽说其实也可以,」他点点头,「他们的意思是说,以一个新进的社员,你竟然能够无视社团内的气氛,不去理会长久以来社团成员间的默契,去和争议性这麽大的森棋有所互动。」
『你的朋友不喜欢森棋吗?』
「没有,他跟森棋没什麽互动,但不是因为讨厌她,只是不想去淌这滩浑水,你知道的。」
『嗯。』我点头。
「我所说的问题其实你自己应该也想过吧,」他说:「你也知道这条路比较难走,为什麽你还会选择走这步险路?只因为一个几乎算是素昧平生的人?」
对於这个问题,我听了之後,愣了一下。
柏嵩看到我这样的反应,知道他想说的,已经明确的传达给了我。
於是,他指了指厕所的方向,「我去解放一下,下一节体育课,钟响了就到篮球场集合。」之後,他就一个人离开了,留下我一个人在教室。
为什麽我愿意这样做呢?
其实柏嵩的语文表达能力并不是很好,而刚刚的那句话,也表达地辞不达意的。也不知道为什麽,我竟然能够在当下,就领会到什麽是他所想表达的,但随即的,我便堕入思绪之中。
正回想到一半,突然回神,发现自己正在上社团课。
把呆滞的视线从名家赏析上移开,张望了一下,发现森棋不在位子上。
环顾了一下整间教室,也看不到她的踪影。
我不敢问身边的人她的去处,只好起身,向老师举手,藉故去上厕所。
走出教室,沿着长廊走到转角的厕所,才发现森棋在外头的洗手台边洗脸。
我轻轻走到她身旁,望着她的背影。
等到她关上水龙头,拿出卫生纸擦拭着脸颊的时候,她才发现我。
她望着我,愣了一下,随即眼神又充满防备。
『我没有恶意。』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麽。」她捏着手上湿透的卫生纸,眼神盯着我。
我们互相凝视着,好一段时间。
气氛有些凝滞,连一旁水龙头的滴水声,都显的突兀。
渐渐的,我的视线移到她不断滴着水的浏海发捎,『先擦乾吧,不然会感冒。』
她没有答话,又抽了一张卫生纸。
擦乾了刘海以及鬓角地水珠。
「你来厕所应该有事情吧,我先回去了,你忙吧。」最後她说,捏着两张卫生纸离去,语气依然警戒,但少了一些的敌意。
我望着她的背影,说不出话来。
回到教室後,我才刚坐定位子,突然感觉到许多的视线不约而同地向我投射而来。似乎是刚刚我和森棋同时的消失的关系,引起了谁的猜疑。我故作镇定,翻起了刚刚桌面上遗留的赏析,但专注力已经不在上面了,依然飘向森棋。
虽然只是非常微小的感觉,但是我总觉得她离开洗手台前说话的语气,比起一开始的戒慎恐惧,缓和了许多,或许语气依然谨慎强硬,但是已经听不出来浓厚的敌意味道了。
无论是不是我的错觉,我都觉得心情轻松了不少。
看了看手表,快两2点半了。
离下课还有40分钟左右,由於校刊已经交给厂商做最後的装订作业,社团内已经没有什麽事情可做了,为了消磨剩下的时间,於是我又逼自己把注意力回到眼前的文字之上。
翻到第3页,突然发现纸上的左上角,正要看下去,突然右手边的同学向我靠了过来,在我耳边低语:「去哪里了?你跟她同时消失耶。」
『肚子痛。』我勉强地对他笑了一下。
「真的假的,这麽碰巧,」
『嗯。』我又对他笑了一下,把视线转回桌面上。
大概是他的八卦虫大概犯了,不然就是有谁对我的所作所为产生不好的观感,找他来试探的吧。
我叹了一口气,阅读的兴致没了。
然後,很多思绪就这样涌了上来。
等到又回过神来,看了看手表,已经2点50分了。
回头一看,森棋正好走出教室。
我愣了一下,暗忖着自己是否要跟上去。
这并不只是个是非题,圈或叉叉,去或不去而已,中间牵涉的会是很现实的利害关系;如果不去,并不会发生什麽事情,甚至对我来说,是种保护;但是如果跟上去了,那我就不得不去和他人的八卦虫,甚至观感作对。如果弄得不好,我也会落得跟森棋一样的处境,不只以後社团课的日子没人敢跟我说话,就像没人敢跟森棋说话一样,还要承受异样的眼光。而且组内讨论或是社员要合作的时候,我没有森棋那样的位子,发言的立场肯定会完全被压迫,和别人相处的情形也会变的很难堪。
就算跟上去,便能够让森棋对我完全消除警戒吗?
不,不一定,说不定她反而会觉得我不怀好意,或是我很烦。
这麽分析之後,选择去与不去的答案已经昭然若揭了:不去这个选项对我来说没坏处,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便是好处;另一个选项,跟上去呢?满满的都是坏处,没有一个好处,只有傻子才会选择这个搬石头砸自己的脚的选项。
答案很明显了,我根本不用去思考了。
截断思绪後,我已有了答案。
於是,我硬下心,起身。
义无反顾地抛开理性,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你是傻子吗?」森棋不可置信的望着我,「你到底在想什麽?」
对,不只你觉得我是傻子,我也这麽觉得。
「怎麽不说话?」她又问了一声。
我也不知道我怎麽不说话,就只是一直站在这里和你乾瞪眼,真的是个傻子。
「说话呀!」
『喔。』这时我才答话。
场景依然是洗手台前,她依然顶着滴着水珠的浏海。
在这之前,我依然走到她身边,默默不语,望着屈身,脸浸在水龙头水柱下的她。
她洗完脸之後,望见我,眼神满满的错愕,甚至忘了防备。
「你是傻子吗?」最後,她经过一阵错愕之後,不可置信的对我说。
我没说话,只是望着水龙头。
我连她的眼神都不敢相对,只是一直望着水珠滴落。
「你不知道整个社团都开始在盯着你了吗?」森棋皱着眉头。
『知道呀。』我点点头。
「那你怎麽还……」
『所以说,我不否认你说我是傻子啊。』我打断她的话,很认真地说:『我只是觉得你的样子怪怪的,应该在担心什麽,有什麽困扰,凭着一股傻劲,就走出来了。没有想太多,也不去想太多,就只是这样而已。』
她听了之後,又愣了一下。
我望着她发梢上不断低落的水珠,这次我没有提醒她,只是一直望着,望着而已。
我们互相沉默了好一会,这次水龙头不滴水,使气氛更宁静,也更凝固。
不知道多久,森棋以一声叹气,打破了寂静。
「我能相信你吗?」她说。
『可以。』
「为什麽?」她望着我,对於我毫不犹豫的答案,似乎有点意外。
『因为连我自己都是第一次这麽相信……』我说,『相信我这次的抉择是对的。』
我想起了柏嵩走了之後,遗留在教室的我。
那时我一个人坐在位子上,望着柏嵩离去的那扇门,目光一直停留在上面。
「你也知道这条路比较难走,为什麽你还会选择走这步险路?只因为一个几乎算是素昧平生的人?」柏嵩刚才这样问我的,我也反问自己。
韩森棋,这三个字不过是二年级上学期才开始接触的,至今不到半年。
就算过了这麽一段时间,我依然对她感到陌生。
她所散发出来的距离感,令人无法轻易的靠近,也连带的令人在和她相处的时候,不知不觉的自己再两个人之间划上一条线;或许是我的心理作祟,但是确确实实的,我会感觉到我们两个人中间有一段距离,像是明明白白的一条线,令我无法,也没有勇气跨越。
我和她互动不多,对於彼此也感到陌生,甚至认识的时间也不算长。
而我明知道和她接触,便会惹在众人的闲话,甚至反感。而我也很清楚,和她这般接触的结果会是如何,会给自己多难堪,会让自己的处境多艰难。这是条根本没有好处,是傻子笨蛋单细胞的浮游生物才会选择的道路才对,而我却选择当傻子笨蛋。
现在的我只要我一收手,只需要一个简单的动作,我就能够脱离这样的危险了,又为何我却执意不收手?
难道是我不了解这样的利害关系,只是一无所知的和她接触吗?
说实在的,我很明白,也清楚这样的处境。
为什麽我依然愿意,甚至是主动的接近她,只因为这个不算熟的同学。
因为她是韩森棋,因为她很优秀,和她做朋友很光荣吗?
还是我想从她身上学到什麽呢?
还是……
想到这里,我起身,手撑着桌面,叹了口气。
并不是找寻不到理由而叹气,而是因为不断的质疑着自己而引发的焦躁让我有些厌烦,於是起身,舒缓了一下原本坐在椅子上,压抑着心情的正襟危坐姿势。
这样叹了一口气,似乎好了点,又缓了一下情绪,才又坐下。
闭上眼,我试着让自己的焦躁平和下来,才不至於让思绪全都打结。
等到上课钟响了,我开慢慢起身。
走出教室,接触到阳光的那一刹那,我的心情也大致平顺了。
踏着步伐,轻轻的走到球场,在一片学生的喧闹声之中,我的脑海中突然浮现了那双会笑的眼睛;就算後来我发现,在那双眼睛底下,并不只是单纯的灿烂,而是充满了对周遭产生防备。我还是很喜欢看她的眼睛,不为别的。
因为我很喜欢看她会笑的眼睛,看她托腮沉思,听她说话时柔软的神情。
然後呢,因为我喜欢我的世界有她的存在。
这似乎就是答案了。
我淡淡地笑了。
现在找到了答案的我,却又好像这个答案是理所当然一样,并没有因为费了一番功夫才得到,而显得特别欣喜若狂。
然後,我又想到森棋清脆的笑声、她的笑脸、甚至是那个她专注於某个事物的时候,不经意托腮的动作,现在都被放大,像是高解析的幻灯片一样,格外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我愣了一下,随即了解。
这种事情已经不需要再去执意探询原因了,不只因为她的那双眼睛、清脆的笑声、任何微小的动作,为什麽我会选择走向这条歧路呢?
因为她的全部,只因为她是韩森棋。
像从漆黑的山洞中不断摸索,终於找到光明一样,我的心情突然一松。
原本心中衡量的天枰,在撑起大众的那一端突然断裂,发出一声巨响。
然後,森棋所在的那一端,就这样降落到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