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件事情我不明白。」
训练课到晚上七点结束,下课後吉娜邀请我吃饭。她带我光顾一间高价位的日式餐厅。晚餐时分,站在外头候位的客人很多,但她进去说了两句,我们就立刻被领到一间预备好的包厢。
包厢的一面临窗,从窗户看下去,台北市的灯火尽在脚下。
新鲜的生鱼片,蘸鲜绿的芥末和有带着光泽的酱油,组合起来,是我没吃过的鲜甜。
她用小酒瓶倒清酒给我。我小口小口喝,又挟了在陶板上烧得滋滋作响肥得流油的牛肉配着吃,酒和肥油混在一起,是美食的滋味,舌头和胃都得到了满足,很幸福。
吉娜点了许多菜,力劝我多吃,自己却很少动筷。她说:「明早有工作,晚上不能吃多。好在这些菜都合你的口味,我看你吃得高兴,也觉得舒服。我最爱吃美食,自己不能吃的时候,看别人吃,就觉得安慰,这是一种弥补心态。」但她喝酒,清酒一瓶一瓶的加点,看不出半点醉态。
吉娜原本就性情直爽,再加上酒精驱使,说起话来更是畅快,毫不隐藏。半餐饭的功夫,我就知道她的许多事。她比我大九岁,家里是经营连锁餐饮的──我们吃饭的这间日式餐厅,也是其中之一──从小在国外读书,後来到瑞士念旅馆餐饮学校,二十岁那一年回台湾过暑假,陪着朋友去参加选秀,结果朋友落选,她却被评审之一的卫姊看中。
「我从小就有明星梦,最想穿得漂漂亮亮的上台唱歌。卫姊问我要不要试试?我立刻答应,还先斩後奏的把学业给放弃了,想说这才叫破釜沈舟。」她笑嘻嘻地说:「爸爸妈妈气都气死了,放话要和我断绝关系。」
「真的断了?」
她嘻嘻笑,「气话而已!我告诉你啊,父母就是那种话说得很绝,心却很软的感情生物,永远被小孩子吃得死死的。」
我陪着笑。我对父母是怎样的生物,其实所知不多。
「当时爸爸跟我说,无论如何别放弃学业。他说,要表现决心有很多方法,真想往这条路上发展,那就试个一年半载,要是行,继续走下去,要是不行,至少有个後路可退。」她给自己斟酒,「但我没听他的话,我觉得,他不是我,不懂我的心。」
「你心里想的是什麽?」我很好奇。
吉娜眯着眼睛,「我啊,最喜欢的就是轰轰烈烈,尤其是那种不能回头,只能前进的壮烈感,最浪漫了。所以我没听他的,心想,有了後路,人又怎麽可能轰轰烈烈?」她把酒喝掉,「结果事实证明我爸爸说的对。这几年来虽然我什麽也没说,但没有一刻不後悔当年的决定。什麽破釜沈舟啊,说起来很美,但只有笨蛋才会让自己走上绝境……」她对我说:「你可别学我!」
「我没想要放弃读书。」这种念头想都不要去想,舅舅不可能答应的。
「那你比我聪明了。」
「但是,为什麽後悔了?」我追问,「你,我是有印象的。我在杂志上看过你的照片。一开始你没化妆,所以我认不出来,但想一下就记起来了。你满有知名度的不是吗?这一行,你走得很顺利啊!」
吉娜看着我问:「呀,什麽叫顺利,什麽叫不顺利?」
我想了一下,「有路往下走就是顺利。」
「路弯弯曲曲呢?」
「那就弯弯曲曲的走。」
「草很高,路不清楚呢?」
「那就拨草找路。」
她喝酒沈吟,半晌才问:「如果路窄呢?」
「窄路也是可以走的啊!」
「路窄人多呢?悬崖上的独木桥,人人都要和你抢,怎麽办?」
「等其他人走完了再走。」我说。
吉娜摇了摇头,「原来如此,我懂了。你没有野心。」
「野心?」
她不答反问,「你觉得,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最重要的是什麽?」
我想了想,试着回答,「朋友?」
她摇头。
「那麽是……尊严?」
她摇头。
「总不会是钱吧。」我开玩笑的说。
吉娜一眨眼,手一放,握着的小酒瓶「咚」的一声,在桌面上重敲一下。「为什麽不是钱?钱有什麽不好?」
「不是说不好,」我被她的认真语气吓了一跳,连忙解释,「但是,还不到最重要的程度。」
「怎麽会不是最重要?在我看来,钱最重要。」她用严肃的口吻说:「有钱能做很多事,做没有钱能做的事情。那种说钱不是最重要的人,不是还不懂得金钱的价值,要不就是有了钱,敢说话大声,要不,就是没有钱,只能说些充场面的话。」
「的确,很多东西不能用钱来换,譬如健康和快乐,但没钱更不要谈健康快乐。」她指着玻璃窗外的万家灯火,「你看,这城市里有多少人每天辛苦工作,为了什麽?钱啊,都是为了钱。没有工作,没有收入,吃不饱饭,饿肚子,什麽朋友啊尊严啊,通通不用提了。」
她说这些话,语气很激动。
停了停,吉娜又说下去,「我认为,没有什麽比钱更重要了。钱不可能从天上掉下来,有野心的人才能赚得到钱。」
我大着胆子问:「那你觉得的野心,到底是什麽?」
吉娜又按铃叫人加点清酒,回过头来对我说:「野心就是,不管路多窄,都要走在上面,哪怕是悬崖上的独木桥,哪怕有多少人抢破头的争道,就算要把所有人都推下深谷,我也要抢着走过这条路。这就是野心。没有这种野心,你哪一行都走不出名堂。」
我接不上话,只得默默的咀嚼着烤好的香菇,过了半天,才慢慢的接了一句,「你这麽有野心,还不红吗?」
她笑起来。「我原来想当歌星,结果开口试唱,荒腔走板,卫姊才知道我是个音痴,根本不可能唱歌。她於是想让我做演员,可无论我多麽认真,觉得自己演得很投入,但拍出来却永远像是小学生在念课文,没感情……」她指指自己的腿,「幸好老天爷赏饭吃,我身高够、腿漂亮,是个衣架子,长得也不错,所以,才换到这一行来。这一行既不用唱歌,也不用感情,所以你看,光有野心是不够的,还要运气。没有运气,一切白费。」
她这些话我能懂,於是点了点头。
「可我有运气走这一行,却不能大红。虽然工作从没断过,收入也过得去,但一直这样,不算太好,不算最糟,老在中间载浮载沈。你说你对我有印象,在几本杂志上看过我,但你记得我拍过什麽广告吗?为哪个厂牌代言过?第一次看到我时,你能喊得出我的名字来吗?九年了,我都快三十岁,还能年轻多久?还能走多久?」她慢吞吞地说着,把脸伏在手臂上。「我也想走海外线,也想和设计师签固定约,要红得趁现在,再不闯出点名堂,过几年,连结婚的对象都难选了。」
吉娜终於显现出一点醉态,牢骚满腹,情绪低落。
我觉得这样下去不行,於是赶紧转换话题。
「……有件事情我不明白。」我说:「你说曼婷窜改我的上课时间表,是公开的秘密?」
她哼了一声。「嗯啊。」
「这个秘密,谁都知道?」
「都知道。」
「卫姊也知道?」
她眼睛微微一亮,「她是最知情的人。」
「你怎麽知道?」
「她在这一行打滚多久了,这种眼皮子底下的小事情,怎麽可能一无所知。」她提起精神说:「你不是认识卫姊?我听说,你是自己推荐自己来的。」
我有点尴尬。「这你也知道。」
「这世上从来没有秘密,重点是,怎麽样才能看破秘密。」她笑起来,有点得意。
「我是……」我试着解释,「我妈妈和卫姊以前是同学──」
「那不要紧。」她伸手制止我的话,「不管你是怎麽来的,她签你,一定是看出你有点什麽。你知道的,她的眼光……」她指指眼睛,「很好。做了三十年的经纪人,谁是钻石谁是石头,一定分得出来。」
我想了一下,又说:「那麽,如果卫姊早就心知肚明,为什麽、为什麽她不究责曼婷,反而责怪我?你不也说了,这种事情一再发生,从没有断过,那是因为罪魁祸首一直都没有被──」
吉娜打断我的话,「你还觉得委屈啊?」
我回答得有些尴尬。「多少有一点。」
她轻轻笑。「你啊,不但没野心,还不聪明。」
「我不明白。」
「卫姊没有揪出祸首,你觉得,是为了什麽?」她反问我。
「因为……偏袒?」
「是偏袒没错,但偏袒谁?偏袒曼婷?」
「总不会是偏袒我吧!」我这话纯属开玩笑。
吉娜停了停,才说:「是偏袒你呀。」
我大惊,「偏袒我?怎麽会!」
「好好想想吧,为了你一时委屈,她把祸首揪出来,结果会怎样?」
「得罪曼婷?」
她摇摇头,「惟惟,你真是不开窍!得罪她有什麽了不起?你以为真像电视里演的,大牌明星对经纪人又吼又叫,动辄拿合约跳槽要胁?那是演戏啊。卫姊是什麽人,三十年老资格,十九岁就进这一行,老前辈,从无到有做到今天,累积多少经验、有多厉害的手腕?她能养一个人,也能毁一个人。揪出曼婷,为了这件事数落她一顿,不过小事一桩!」
我不吭声了,只是听。
「但她要是这麽做了,你就没有这一餐好吃的,也交不到我这个朋友,更不可能得到其他人的同情。而今天在训练教室里,眼睁睁看着你出糗的那些人,都将成为你的敌人。
「你不相信?我懂了,你太在乎是非对错。我跟你说,很多事情是不能单讲对或错的。曼婷是整了你,她有错,又怎样?不是说了吗,这种事情层出不穷,太多了。每个人都被整过,你不过是其中之一。开头吃点小亏,挨顿骂,你也没难看到哪里去,是不是?这是一个必经的过程,就像是学跑之前要先学走一样,想跳过这个过程是不可能的。
「况且,大家都知道,你是卫姊认识的人,都认为你来头不小,不一样,都等着看卫姊会怎麽对待你!这件事情上,你是吃亏没有错,但卫姊如果替你出头,那麽你就变成仗势欺人了。後面呢?别人又会怎麽想?
「没有人会认为曼婷活该,罪有应得,大家会想的是:喔,果然不同,果然偏袒,果然是来头不小,果然讨人厌!於是你挽回了面子、得到公正的对待,但面子和公平正义能帮助你和所有人为敌?你有那个胆吗?你一开始就成了公敌,这一行,你是一步也踏不出去了。卫姊帮你,所有人踹你,落井下石这种事情你没听过?不是说了,新人都是敌人,杀不完的敌人?
「所以我说,卫姊是在偏袒你。她保护你、帮了你,做得不动声色。她责怪你,你对她发难,她叫你滚蛋,把你骂得狗血淋头,把你羞辱一顿,冷淡你、嘲弄你,平了大家的气,你就成了我们之间的一份子。你吃一点亏,受点委屈,得到二、三十个朋友,这笔帐是不是划算,你自己算算看。」
我愣愣的听,心中一片混乱,只觉得这个世界和我原本想像的完全不一样。
这些东西,没有人教过我。
学校里说的那些好听的规条,在我踏出的第一步,就全部翻盘了。
我们说人最重要的是礼义廉耻,但吉娜说最重要的是钱。
我们说忍让,但吉娜说,野心就是把别人推下深谷,也要抢着走过独木桥。
我们说公平和制度,但卫姊做的却是不公平也没有制度的事,可她却是在帮我。
吉娜看我惶惑混乱的样子,慢慢地说:「人呢,没有野心,不聪明,都算了。但至少要擦亮眼睛看清楚,谁在救你、谁在害你,不要敌我不分。乱枪打鸟,打得到猎物是最好,但打不到东西,还把自己给打死,再没有比这更笨的人了。」
白幽灵,真假难分,浑浊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