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饭店房间已是凌晨,开门一看,屋里暗暗的,一点声音也没有。我进浴室洗澡,等换了衣服出来,顺手开了卧室这一区的灯。
灯亮,我反倒吓了一跳。吉娜在她的床位上,背靠着枕头,穿着睡衣,眼睛睁得大大的,很清醒的样子。
「这麽晚才回来?」她淡淡地问。
我一下子接不上话来,藉着擦乾头发的动作拖延时间,过了一会儿才反问,「很晚了,你怎麽还不睡?」
「心情不好,睡不着。」
这话棉里藏针,我道行低,有些招架不住,只得翻出吹风机,开最大的风吹乾头发。
吹风机的声音很响,暂时中断了我们的沟通。吉娜上上下下打量着我,也许是心理作用的缘故,她的视线看得我浑身不自在。
我不可能整个晚上都在吹头发,也不可能永远逃避吉娜的问题。在拍封面照的事上,我自认并无错处,但很多事情是这样,对和错并没有一定的标准,一切看结果。
头发乾了,我把吹风机关上,电线一圈一圈收好,抬头正要说话,吉娜却抢着开口。
她说:「我知道你想说什麽。你不用在意。」
「……」
「我只是在想,年轻真好,不过差个几岁,机会自动送上门来。我原来以为,年纪这种东西不算什麽,但仔细看看,还是有差距的。」她坐直身子凑过来,指腹轻轻贴在我的脸颊上,按了一下,想一想,又摸摸自己的脸,靠回枕头上去,眼睛看着天花板,像说梦话般的自言自语。「我二十岁的时候也是这样,皮肤又细又滑,有弹性,像颗剥了壳的水煮蛋一样,一点纹路都没有,不擦粉都好看。现在不行了,无论用多昂贵的保养品、上多少化妆品,一个晚上敷十片面膜,都不可能让我重回二十岁。」
我咬着嘴唇不吭声。
吉娜回过神来,看了看我,笑一下,回过身去拍拍枕头,躺好了,把被子拉高,指着灯说:「好了,不多说话,早点睡吧。」
「我很抱歉。」我笨拙地说。
「别说抱歉。」她挥了一下手,把被脸藏在被子里,看不清楚表情,「年轻这种东西很公平,每个人都有过,我也曾经二十岁。只是机会晚来十年。我们不可能和人生讨价还价。」
我关了灯,摸索着爬上床去。
我还在窸窸窣窣的拉扯被子的时候,吉娜又问:「对了,你还没说呢,晚上去了哪里?这麽晚才回来,不像你的作风。」
「嗯,吃晚饭去了。」
「和谁?」
「……能有谁,就我一个。」
她轻轻笑,「为了庆祝?一个人吃饭多无聊,该找个伴。」
「对不起。」我说:「我应该找你一起去的,但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怎麽面对你。」
「怎麽这麽说。」
我迟疑了一下,慢慢解释,「我觉得你牺牲太大,我觉得,我得到的太容易,我有种抢劫了你的感觉,我的心里……不舒服。我不能在你面前表现高兴。」
「你高兴你的,我吃我的,这有什麽,别放心上。」吉娜在黑暗中说:「惟惟,恭贺你,好好拍照,把握机会。不用在意我牺牲了什麽,这不是牺牲,就算是,也是我心甘情愿的。我跟你讲,有些事情是这样的,做了就别後悔,会後悔的事情就别做,人不能一边做事一边後悔,想要不敢伸手,伸手又不敢要,太恶心了。」
「我知道。」
「你没有抢劫我,」她说:「是我做了蠢事,是我想要想昏了头,用不入流的手法做事,要讲下流无耻,没有比我更糟糕的了。有这样的结果,也是意料中的事。」她打了个呵欠,「所以我觉得,这结果也不算坏。我一个晚上想来想去,我想,这搞不好就是老天爷在罚我。祂看不下去了,给我点警告,我想要什麽,祂偏不给我,这是要让我好好反省呢……反省……我……」
她的声音静了下去。
我等了等,又等了等,等不到吉娜的话,正觉得奇怪,想要开灯,却听见她的鼻息声在黑暗中平缓细微的响起。
吉娜睡着了。
我们停止交谈,夜就降了下来,重重的压覆在我的身上。
我背转过身去,面对墙壁,把脸埋在被子里,轻轻呼吸。
口鼻之间彷佛还有海水的气味。
面对吉娜,我说了谎。她问我晚上是不是一个人吃饭,明明不是,我却说是。我不想说谎,但谎话说来就来,连想都不用想。
我不知道怎麽和吉娜谈梁祺川,该从何说起、如何交代?他早上还是报纸中的一条绯闻,到了晚上却和我共进晚餐?什麽叫做戏剧性?这就是。
我热爱戏剧性的故事,却不知该如何解释戏剧性的发展。
况且,我不想和任何不相干的人,分享这个夜晚。
我得把它当成一个秘密,细细密密的包好了,收起来,藏在心底,谁也摸不着的地方。等一个人的时候,再拿出来慢慢的回味。
我闭着眼睛回想。
黑暗中,时间倒退,回到了几个小时以前,回到了餐厅外的沙滩上。月夜无云,耳边是阵阵浪涛声,风很大,脚下踏着软软的沙。
梁祺川在我身边,我们之间隔着一、两步的距离,在沙滩上慢慢散步,很长时间不说话。
我的鞋子有点跟,踩在沙上直往下陷,几乎拔不出来,如此走路步履维艰。每次我和沙子拔河的时候,梁祺川就停下来等着我。
最後我终於不耐烦了,停下来,把鞋子袜子都脱掉,光着脚踩在沙地上,舒了一口气。
「这样好多了。」
我看见他的脚上穿着一双皮鞋。鞋子擦得亮亮的,也有鞋跟,但他在沙滩上行走,却毫不困难,驾轻就熟,速度很快,我得快步走才跟得上他。
我越看越觉得奇怪。「你怎麽不会陷进沙里去?」
他看看我,又看看自己的鞋子,微微一笑。「这是有诀窍的。」
「什麽诀窍?特制的鞋?你练过轻功?」
他无奈的摇摇头,「速度要快,还有,别把全身的重量都放到脚上去。」
他示范的走给我看,走过来,走过去,也看不出什麽异样来。
我试了几次,没用,鞋子还是陷进细沙里去,刺刺的,很不舒服,只好放弃学习。「算了,我学不来,还是光着脚走好了。本来嘛,在沙滩上谁穿鞋子呢!」
他微微一笑,低头看我的脚。月光落在我光裸的脚背上,特别白皙光滑。
梁祺川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眼中有些别的意味,但很快消抹掉了。他平和地问:「平常这个时候,你都在做什麽?」
「你是问,在澳洲的时候?」
「是啊。」
「如果吉娜不在,我就吃冰淇淋看电视。HBO、电影台,播什麽看什麽。我喜欢看电影,卡通也很好,但我不喜欢恐怖片。」我说:「我住的旅馆附近,有一间很不错的冰淇淋店,我几乎嚐过每种口味,最好的是巧克力和香草。」
他点点头。「去看看。」
我搭他的车子离开海边。
车子内部空间宽阔,後座和前座之间的距离宽大,够我把脚打直,椅子又大又舒服,坐在上头,好像不是我去适应这辆车,而是它在顺应我。
我们坐在後座,和前座隔了一层隔音玻璃,非常安静。我从车内往外看,夜晚城市的高楼灯火,连绵交织,像一片光网。我一时分不清,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网子里面,还是在网子外头。
我转头看梁祺川,他也正看着我。窗外的光影落在他的脸上,明明灭灭,他的轮廓更深了,眼睛黑沈沈的,像黑洞,吸食我的灵魂。
我庆幸从海边到旅馆的路程并不远,否则我不知道自己会做些什麽。
我带着梁祺川去买冰淇淋,他选了黑咖啡,我还是吃最老套的巧克力和香草,用脆皮甜筒装,一人一根,坐在门外的长椅子上吃。
司机把车子停到街道的另一边去。
十点了,街道很安静,几乎没人。
我一面吃冰淇淋,一面好奇的发问。
「你为什麽有中文名字?你的父亲母亲,有谁是华人吗?」
梁祺川摇头。
「要不,是越南人?」
他说:「都不是。」
「那是为什麽?」
「我的外祖父据说是从中国来的,他已经不会讲中文了,但还保留着传统的姓氏。」
「外公姓什麽,和你姓什麽,应该是两回事。」我问:「你跟随母亲的姓氏?」
他笑了一下,「我根本不知道她长什麽样子。」
「……」
他对这个话题表现出兴趣缺缺的样子,指着冰淇淋,淡淡地说:「味道不错。」
「是吧,是吧。」我的推荐得到认同,很高兴。「我可以整天吃它,不吃饭。」
他微微笑。
「你在笑我是个小鬼吧?」
「怎麽会。」他慢慢的说话,每个字都低沈清晰。「我觉得你,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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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写到44回了,但还是……没写完。-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