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话美生
我最亲爱的哥哥俊生︰
写这封信只是想要让你知道,我很好,我没有做傻事,只是逃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平静第写下这封信给你。
请原谅我的不告而别,我觉得我们都需要一点时间去搞清楚这是怎麽回事,也许在你的心中早已有了答案,但是我依然非常迷惘、无助。
如果继续留在你的身边,并不会对於我的迷惑有更大的帮助。而你,到最後可能就会厌恶我的任性与怪诞。
所以我离开了,并且不给你机会阻止我。
我这个礼拜到了歌舞伎町去。当然,我不是去那里上班,我是去找小小。
小小,你记得这个好朋友吗?那个曾经跟你打架的男孩,他现在在新宿一家酒店里当经理,看起来过得还不差,他变白了、瘦了很多,除了有时候会带些刀伤在身上,其他的没有什麽大碍。
没有大碍,这也是我要跟你说的,我也没有什麽大碍。
我很好,俊生,只是活到这个年纪,我才发现,如果没有跟你一起生活过那二十多年岁月,我接下来的人生就会等同空白。
我非常地高兴我的人生里有你的存在,也非常感激上天让你我成为了双胞胎。就算是如同传说所提的,因为我们的上辈子不美满,这辈子才会当兄妹,我依然感激这样对我来说已经是不完美的安排。
这世界上只有你懂我,也只有你愿意懂我,也只有你,不得不懂我~因为那可恨又可悲又可怜的血缘关系。
俊生,我非常地想念你,当我看到小小脸上被你打的淡淡伤痕,我竟然哭了,因为我想起了你当初为了我挥拳、然後被记过的那件事情。不过小小似乎是以为我是因为见到了久违的故人才喜极而泣。
然而我比谁都清楚哪,我之所以哭泣是因为你,俊生,我非常地想念你,并且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但是我却不敢相信关於双胞胎的感应传说。
除非你能够回答我,你也不断感受到了椎心刺骨的疼痛,然後脑中浮起了我的身影,我就真心地相信你与我心血相连。
刚到日本时,我先到京都时探望了须知子伯母,她很关心你,向我问起了你的近况,可是俊生,我要怎麽告诉她呢?
我要怎麽告诉须知子这些日子以来我们发生的种种?
我说不出口,所以我告诉她,你很好,我也很好,我们,都很好。
除了「很好」,我找不到其他可以圆谎的字眼。
俊生,我们真的「很好」吗?我,你,我跟你,我们,真的可以很好吗?
当我逃到日本的时候,我就再也不敢问自己这个问题了,因为我在等你给我答案。等到你可以给我回到你身边继续赖着你的那个答案。
又或者你要给我的答案,其实会将我永生地放逐。而你只是善良地不愿意太早对我残酷。
俊生,俊生,俊生……如果我说,在母亲的子宫里与你相识时我就已经被放逐了,你会怎麽想呢?
早知道如此,你还愿意跟我当双生兄妹吗?
我愿意。我愿意啊,俊生,只是我恐惧这个世界要给我的指责,我恐惧你要给我的结局。
所以,请你原谅我逃了,逃到一个你找不到我的地方。
我会等你给我答案,但是不是现在,而是要等到我原谅我自己的那个时候。
所以请你先原谅我给了你一个假的地址在信封上,也请你不要试图找寻我。
——爱你的,妹妹美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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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太懂日语,靠着大学里学到的一点皮毛,还有破破的英文,我竟然还是找到了小小。
「不简单啊,日文那麽烂也可以找到我?」小小说。
「不要忘记日本人也是会说英文的。」
「那我也真庆幸日本人还听得懂你的烂英文啊?」小小给了我到日本来之後所接收的第二个拥抱,他的胸口跟须知子伯母一样温暖。
「不管你是为了什麽来到这里,我好高兴看到你,美生。」
我想哭,却是因为我看到了小小左边脸颊上的伤疤,小小拥抱我的时候,我吻了他的疤痕。在那一瞬间,我感觉到小小的轻微颤栗。
「我也很高兴见到你。」我努力挤出微笑轻轻地说。
那道疤,是俊生给他的。我哭,是因为我想起了俊生。
小小变白了,大概是因为他过着昼伏夜出生活的关系吧?高中时候那个健康高大的黝黑形象,如今转变成我眼前消瘦苍白的身影,让我感到错愕又伤感。
小小工作的地方是歌舞伎町非常有名的一家酒店,里面的小姐大多来自台湾,也因为如此,我的语言障碍像是不曾存在。
与店里的女孩们相谈甚多,却令我不太愉快。不是她们不好相处,而是我见识到了关於外地求生的种种。
我如果不回去了,是不是也必须过着这样的生活才能够活下去?
「我运气算是不错,有身分证,所以还不怕警视厅来查,但是别人就不一定了。」看起来三十多岁的由美子也来自台湾,年轻时她嫁给了一个日本男人,却没想到被骗光了所有的钱,那男人不见了,只留下一堆赌债跟一个小女孩给她。
「我一个女人家在日本能怎麽过?物价这麽高,小孩一直在长大,没有钱是不行的。我想过要自杀,但是想想,死了又如何?我小孩难道也要跟我一起去死吗?」
她捻熄了烟,看了我的手腕一眼,「小妹妹,如果不是走到了绝路,永远都不要跟我一样,也不要寻死。」
绝路?怎样的路叫做绝路?生活上的?经济上的?还是感情上的?
我已经辞掉了台湾的工作,我在日本无依无靠,我爱上了最不该爱的人……摸着手腕上的疤痕,我想着,什麽叫做绝路?
「由美子有生意要做。」小小一把拉起了我,惹得我的手腕一阵痛。「走,我们去吃宵夜。」
我并不认识这里的路,但是我却走在小小的前头,这是一种逃避吗?我不想走在小小的背後看着他灰暗的背影。
到了町里略嫌冷清的巷道角落,我们坐上了一家路边摊的椅子,这让我想起了电视剧里压抑的上班族总是喝酒闲聊的好地方。
「不要看这摊子很小,老板娘做的豚骨拉面可是非常地好吃喔!」小小这时候才终於给了我微笑,而不是一见面就挂在脸上的漠然。
我对摊子里的中年女子点点头,她没有化妆,唇上的口红也已经糊得差不多了,脸上的汗渍亮亮地扑在她的脸上。和善又纯朴的模样,让我想起了须知子伯母。
「我去找过伯母。」把玩着桌上的筷子,我试图找些话题。
「哪个伯母?」
「住在京都的那个。」
「噢,藤原太太吗?」小小一向都是这样称呼须知子伯母,然後一定会加上一句,「她老公死了没?」
「这次如你所愿,死了,一年前。」我的笑容有点僵硬。
「真的死了吗?那麽就真的该喝点酒庆祝一下。」小小跟老板娘要了两个杯子,点了清酒。
说是庆祝,但是我却看不到小小有什麽快乐的表情。我知道,小小无论如何都无法真正开心的,不管藤原先生死了几次。
喝下了几杯酒後,小小终於是继续追问。
「美惠看起来如何?」他竟然直接称呼须知子伯母的中文姓名~那好久都没有人再叫过的本名。
「很好,只是瘦了点,气色还不差。」我吃了一口拉面,为了表示尊敬,我还故意吸得很大声。
「藤原有留下什麽遗产吗?还是债务?」
「有保险金,但是大多拿去还债了。」我放下了筷子,看着小小除了冷漠却多了些心疼的侧脸,「她想找份工作。」
「工作?那就去找啊,难不成你希望我介绍她来酒店?」小小突然放声大笑,「美生,你来还差不多,你也不想想美惠都几岁了?」
「当你抱她的时候,怎麽没想想她几岁了?」
话一出口我就後悔了,我承认我的确是对小小有点生气,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不会再跟她睡觉了。」小小并不生气,只是一口气喝掉了三杯清酒,「那种错误发生过一次都嫌太多。」
发生过一次都嫌太多。而有些错误不必发生,只要有了念头,就已经是错了的。
我不再说话了,只是继续吃着面,然後也跟着喝了好多酒。
「晚上住在哪?」小小帮我提起了不大的旅行袋,与我并肩。
「还没有决定。」
「那就去我那里吧,如果你不嫌我房子太小。」
我看着小小脸上的淡淡伤疤。
「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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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住在处於新宿边陲的一栋铁皮公寓里,一排开来有好几间房间的那一种,即使是夜晚,阳台上的晾晒衣物还是清晰可见。
屋子里有点闷热,在我刻意洗了冷水澡後,还是又出了些汗。小小说,他没有装冷气的计划,因为过些日子他要搬家了。
「搬到哪去?」
「本来没有特别的打算,但是也许会去京都。」
「也是很贵。」
「不是钱的问题。钱,我有。」
「是为了须知子伯母?」我是这麽猜测的,也许小小会想要把之前的错误彻底地落实了。反正,藤原都死了。
小小没有说话,只是不断地抽烟,电风扇运转着,拍散了烟味,飘出了窗外。
「我想,伯母会很高兴有熟人离她近一点。」我说。
「是啊,我只能近一点,不能贴上她的生活。」他捻熄了烟。
年龄差距过大的恋爱是这麽地痛苦,二十七岁的小小跟四十八岁的须知子在痛苦了这麽多年後,即使在藤原死了也是依然不会有结果。须知子,无法面对自己日益残破的风华。
我知道须知子是爱着小小的,不然她不会选择不联络。
因为爱,所以不能让对方找到自己,也不要知道对方会是在哪里,离自己是近、还是远。
所以我写信给俊生的时候,附上了假的地址。
我不需要俊生的回信。至少目前我一个字都不能看见,即使只是看见他写着「美生」两个字,我都会心如刀割。
小小突然又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我叫了出来。
「我知道我今天弄痛你两次了。」小小看着我的手腕,即使伤口已经癒合,不需要纱布了,遇到外力扭转、撞击还是会痛。
「那就不要再弄痛我。」
「我顶多也只是这样弄痛你,」他又用力拉了我的手腕一次,「曹俊生呢?」
听见俊生的名字,我竟然下意识地就流下了眼泪。
他会不会感觉到我正在哭?
「你为什麽要爱上他呢?美生。」小小把我的手拉上了他的脸颊,让我摸着那道疤。「你会被他弄痛一辈子,然後你就不会只是割腕而已了。」
「我不会再做傻事了。」我止不住眼泪,却依然还能够平静地说话。
「爱上自己的双胞胎哥哥就已经是傻事了。」
听到小小这麽说,我终於是放声大哭。
然後,小小就不再说话,只是抱着我,拍着我的背,让我的眼泪沾上了他的赤裸胸膛。
当小小吻我的的时候,我没有闭上眼睛,而是看着他左脸颊上的疤痕。那疤痕,是我们念高中时,俊生做下的记号。
他们那一次会打架是因为小小说出了像是预言般的话语。
『难道曹美生喜欢自己的双胞胎哥哥?真恶心!搞乱伦啊?』
俊生什麽也没有说,就是狠狠地揍了小小一顿,然後就留下了一道疤给小小。
然後有一个多礼拜,俊生刻意跟我拉开距离,不说话、也不一起吃午饭。回到家後也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俊生是不是也觉得很恶心?对於这样的话语?因为其实他也发现了我对自己哥哥的感情,所以才要用痛殴小小来宣告他的答案?
其实他也不用这麽做,我从来没有阻止过俊生不断地换女友。即使我不舒服、我想要独占俊生,可是我还是知道一件重要的事情︰
我是妹妹、妹妹。我是无可取代的,却也悲哀地绝对没有权利可以爱他。
并且我清楚地了解俊生都不爱那些女孩,他心里一直有着别人。
那个人是谁我不知道,我顶多只能经由双胞胎的默契去察觉到俊生只是不断地玩感情游戏,却独独珍惜那个人。
我嫉妒的,是那个人,不是其他的女孩。
那是谁呢?俊生?我常常在心里这麽问着。
当我摸着小小脸上的疤痕,我也这麽问着。那个让你揪着心思念,然後也感染着我的人,是谁?
当小小终於脱去了我的衣服,抚摸着我、将手指伸入了我,我还是看着那道疤。
「把衣服穿起来吧。」小小突然爬了起来,然後笑着把衣服丢给了我。
「你不抱我吗?」
「等你不是处女了我再抱你。」小小点起了一根烟,止不住微笑。「原来你跟曹俊生还没做过?」
「基於这个理由你更应该抱我,」我没有穿上衣服的打算,「如果你打算救我。」
「我并不想救你,我也救不了你,美生。」小小呼出一大口的烟,「而且我不想让你一辈子记住我。」
「如果你要我忘记,我可以做到。」
「对不起,美生,我不能抱你。」小小摸着我的头,「我并不介意成为曹俊生的替代品,事实上,我也很乐意成为替代品,因为如果只是当一个替代品,我就不必承担太多的幽怨跟责任。可是,那是在你已经是曹俊生的女人才会成立。」
「但是我永远都不会是他的女人。」
「那麽我便永远也不会抱你。」
「我懂了。」
原来只有当我带着已经无法恢复的身心後,才能後毫无所觉地任人拥抱。
「如果我抱了你,我不会原谅我自己。」小小帮我披上了衣服,「对不起,我不想让自己承担这些,我很自私。」
「不,自私的是我,对不起。」我感到沮丧,却也带着一点庆幸。
沮丧的是,原来我对俊生的感情已经沉重到连小小都不愿意救我;庆幸的是,我有这麽一个自私的朋友。
俊生也可以对我自私点吗?不管是靠近、或是远离,我都希望他可以自私地彰显出他的想法。
偏偏,我是他的双胞胎妹妹,不管是伤害还是拥抱,俊生似乎都打定主意不诚实。
在他自以为是地做着为我好的决定时,却只是延长了我痛苦的时限。
我该逃到什麽时候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