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幸臣 — 第77节

他欲哭无泪,才动了动,谢翊却抬头严肃看了他一眼:“不要动。”

许莼:“……”

窗外风吹拂着,蝉声仍然叫着,风里有一点点桂花的香气。

许莼原本就不是个安静性子,这姿势才保持了一会儿,他就已开始感觉到了难捱。更何况被九哥时不时抬眼看着,目光一寸一寸打量着,这越发让他浮想联翩,只能感谢今日衣裳虽然薄,但很是宽大,这姿势还不如何明显,否则就要在九哥跟前丢人现眼了。

但九哥到底画的什么?

他画得十分认真,持着笔在宽大的案上游走,这画应该很大,横跨了整张纸。但又很细腻,他时常换小笔,细细描绘上色,目光又经常扫向他,他略有些动弹,九哥目光就看了过来,一副不赞许的样子,他只好咬着牙硬撑着。

但什么东西都是越压制越想,更何况九哥认真的时候,那眉目唇鼻,无一处不矜贵清冷,严肃冷漠。这种冷漠和威严偏偏是他极心爱之处,胸中情潮翻涌,一时竟不可自抑,面烧似火,唇干舌燥。

他却不知道他这乖顺又诱欲的模样,落在谢翊眼里,也十分考验,他看了许莼几眼,终究叹息:“神态不对。”

许莼正沉溺在幻想中不可自拔,此刻茫然看向他,面如桃花夭灼,双眸含雾:“什么神态?”

谢翊将笔搁置,走了过去,手掌落下,将许莼脸捧起,看着双眼睛,低声道:“还不够。”

他一只手探下,将他中衣衣带轻轻一扯,衣带松散开来,衣襟滑落,光线太过明亮,许莼无可遮掩,尚且还沉溺在谢翊深情双眸中,然后便被突如其来的深吻给占据了全部思考,耳边只有着秋日最后的蝉鸣声。

春溪等人在楼下打着骨牌,夏潮看了看天色,道:“皇上和少爷不用午膳吗?”

春溪道:“不叫就不要进。”

夏潮道:“这画得画多大一幅啊,画这么久。”

秋湖道:“人家画几年的都有呢。”

楼上,许莼眼眶微红,眼睫和眼睛已经被泪水给湿透了,薄唇通红,长发凌乱,肩头薄薄的肌肤上全是红痕,左臂上龙鳞臂环亮如灿金。

他抱着榻上的大迎枕,枕上却是谢翊的外袍被揉成了一大团垫在许莼身下,一足软垂榻下,腿根酸麻,嗓音低弱沙哑:“九哥画好了吗?”

谢翊赤着上身,也赤着足,面容肃穆,仍跪坐在几前落笔如飞:“马上好,再坚持一下。”他嗓音里带着柔和的安抚,却又洋溢着餍足的愉悦。

这幅画足足画到了日落西山才画好。

许莼坐在谢翊怀中,垂眸去看那副画,一时心神俱动。

只看那画上一头巨龙横跨整个画面,画面上龙昂着头,双眸神光四射,麟角峥嵘,须爪狰狞,锋利指爪和龙身在云中蜿蜒,乌云朵朵浓墨渲染着整张纸面,九天上雷电轰闪,巨龙仿佛要破纸而出。

漫天风雷涌动中,却有一抹瑰丽。龙背上一位美丽青年伏在粗粝鳞片上,腰身削薄,赤足裸臂,一手握着龙角,长发和腰间鲜红衣带被烈风吹起,龙飞其势凶猛,强风猎猎,须爪飞扬,青年却转脸看着画前的人,眉目灼灼,充满了诱惑,仿佛诱神下凡。

# 凤凰鸣矣

第121章 到任

津港市舶司公署。

暗红色的衙门前, 市舶司副提举董宪和徐廷杰都穿着一身从六品的官服,带着知事、吏目、主簿、录事以及本衙的衙役都站在门口,等着新上任的提举新官上任。

八月天尚且还热, 日光照得一众人都有些心神不宁。

徐廷杰有些按捺不住, 问董宪:“这衙门里头提举宅, 真的不翻修翻修?我怕这位提举大人一会子翻脸不认人认为我们不尊重他怎么办?”

董宪拿着把象牙扇子摇着,额上沁着油汗, 他毕竟上了年纪,不过晒了这么一会儿就已有些熬不住了,整个人都有些恹恹的, 他道:“放心吧, 这位小公爷一定不会住提举宅。官不修衙门客不修店, 这是惯例, 这位小公爷荫监出身,家里富贵,哪里看得上这里?你便是修了也是白修。”

“各地市舶司都是提督太监任提举, 哪个不是另外买宅院园子修提督太监府的?”

“咱们虽然这里蠲了提督太监,换成提举,也是一样。不过是上边勋贵们找个近点的地方刷刷资历, 津海卫离京城这么近,恐怕到时候这位少爷在津海卫的地方都不会多久, 怎么可能住在咱们这破地方,定是要另外买宅院园子的。”

徐廷杰有些忐忑, 但还是恭维着董宪:“还是董大人明白。看如今朝廷这风向, 以后各地镇守太监都要陆续裁撤了?”

董宪懒洋洋道:“这是天子英明啊, 前朝设镇守太监, 那是天子耳目, 主要也是为了节制藩王,如今藩王都撤干净了,太监们干政,总不是好事。再则,这样肥水衙门,勋贵们自然也想分分羹。”

“但你也别担心,这位许小公爷,那是来刷资历的,就咱们这仨瓜俩枣,他看不上。早打听过了,他是个花钱如流水的主,一掷千金,据说直接大手笔给工部捐了十万两银子,就为了给他生母换诰命。”

徐廷杰眼睛都瞪圆了:“十万两!这诰命还能捐?不是早就不让捐官了?”

董宪道:“诰命么,本来请封就行,问题就在于靖国公这爵位本就是捡漏,他嫡兄无子死了,从天而降掉到他头上,他又是个吃喝玩乐的,压根没上心,老太太也还在,没个由头,一直没请封。倒是这小公爷长大了,孝心一发,就给工部捐了一笔,听说外家有钱,那也就是人家的零花钱,手指缝里漏出来的,朝廷一看乐了,本来就该颁的诰命,自然就赐了下来。”

这时站在后边的知事廖士明凑了过来,笑道:“我还听说他请顺安郡王谢翡参加宴会,谢翡那时候还是王世子,带了李梅崖过去,据说席面极奢费豪华。结果李梅崖那臭脾气你懂的,当面就斥他奢靡无度,一时都流为京里笑谈。事情虽然已过了几年,这事还时不时有人提起。”

董宪道:“顺藩是彻底没落了,保了个郡王不错了。李梅崖估计当时也受了些牵连,听说为着狎妓被贬去守城门了,都猜陛下一贯圣明,定不至于为这点小事贬斥阁臣,多半还是借题发挥。有人猜到是之前顺藩的事,恐怕有些牵扯。”

徐廷杰道:“但前些日子看邸报,据说已又起复到都察院了,给了四品。”

董宪道:“李梅崖还是简在帝心的,虽然是端藩出身,到底孤直,圣上好洁,他一心念着旧主,圣上反而就喜他这点忠直。就为着他那点名声,圣上也要把这君臣佳话给留着。”

徐廷杰笑道:“幸而咱们地方官没这样的人,否则请客吃个饭自然是要尽力招待,倒还被踩着上名声,说起来小公爷被打了脸,难道就这么忍了?”

董宪道:“勋贵不比从前,还能怎样?没看到武英侯也只能老老实实去闽州当个海事学堂的老师去了,一门显贵,岭南王,又如何呢。”

廖士明砸了咂嘴:“人家有公主保命,又有个在皇上身边的亲弟弟,日子还是过得比我们舒服的。”

董宪呵呵一笑:“那还是给平南藩点面子的,勋贵们好好在祖宗余荫下躺着过日子也就罢了。他们自也知道不能和我们这些正经科举进身的官员比的,要我说小公爷来刷资历,一任也不过是三年,咱们也都面上和和气气,好生应付着过去也便罢了。到底是个有钱的主,年岁也轻,听说才加冠,哄好了咱们日子也过得舒服。”

徐廷杰心领神会,知道董宪其实这是看不起这新来的提举,勋贵荫监不提,还太年轻,哄哄面上过得去也就好了。

一贯老实沉默的吏目刘斌忽然道:“时辰到了,来了。”

果然街道上有马蹄声,众人连忙整理官服官帽,站好了位次。

不多时便看到一队护卫骑着高头大马,护送着一顶油幕马车过来,垂珠银顶、天青幕布,十分华丽。眼见着护卫们近了,都翻身下马,便有两个伶俐书童俱穿着绿色直身,眉清目秀的,从后面蓝布马车上下来,手里提着木屉在马车前垫好。

一位文士也从后面马车下来,手里拿着折扇,走到了马车前躬身候着,看着似师爷样。只见帘子掀了,一个青年官员扶着书童的手下了来,眉目俊逸,唇角含笑,一身青色正五品官服,乌纱幞头,腰间系着一枚浓翠通透的玉蝉。

一时津港市舶司的属官尽皆吃了一惊,都知道这位小公爷年轻,但看这面貌何止是年轻?简直仍似未及冠的少年,更兼这样貌竟不是一般的出色。看他目似朗星,唇红齿白,未语先笑,竟是如此风流人物。

董宪连忙带了人上前行礼:“属下等见过许大人,许大人一路风尘仆仆,辛苦了,还请署内上香行礼,待属下等一一拜见。”

许莼含笑拱手团团作揖:“劳列位同僚久侯,许某初来乍到,还要劳烦列位关照。”

董宪听他声音极清朗,姿态谦虚,又极年少,心已略微放了下来,一边迎着许莼进入了市舶司公署的仪门内,这里已陈设了牲醴致祭土地神。

一旁徐廷杰捧了香过来奉与许莼,许莼拈香向着神位行了一拜礼,众人又导引着他从中道往前进了提举司衙门正堂上,那里中堂已提前设了香案,这是新主官上任,要叩谢天恩。

许莼率着属官对着京城方向,望阙行了五拜三叩首礼,礼毕后又引着中堂公座主位上坐下,市舶司属官前来,按着官阶职务由低到高,一一拜见。

先是八名衙役,由班头刘贵领着上前,行两拜礼,许莼坐着受了礼。

接着是主簿张皓、录事刘素上来拜见,这两人都有四十多岁了,主要负责印章、抄目、公文、簿籍等文书工作,亦是无品级的吏官,都是津海本地士绅出身。许莼仍然坐着,拱手答了礼。

接下来是知事廖士明,三十五岁,从八品,平日主要负责市舶司的往来津港船只征税证明和通商文书、勘合文册等方面的审核;吏目刘斌,从九品,二十八岁,负责市舶司的一应账簿记录往来。

两人都是同进士出身,上来拜见,各自介绍,许莼含笑起身拱手答礼。

之后便是副提举董宪、徐廷杰二人上前行二拜礼,这两人都是从六品,许莼起身离席,躬身答礼,态度十分谦虚。行了礼后又问了董宪、徐廷杰的家乡在哪里,哪一年科举选的官,面容始终温和带笑,举止大方。

待到两边叙礼后,许莼便依着惯例诫勉晓谕职官:“朝廷设市舶司,是为掌海外贸易事宜,兴利致富,充实国库,结好外藩。许某不敏,忝兹重任,今后尚赖众位僚属匡扶襄助。凡有利弊兴革之举,许某等当共竭力为之,鞠躬尽瘁,尽忠职守,上不辜君恩,下不负黎民。”

谕毕,廖知事捧了新官到任文书过来,张主簿捧着官印过来,许莼提了笔在文书上签字,接过官印盖了印。

如此一番面见礼便完成,众人气氛一宽,许莼先道:“今日许某初来乍到,列位同僚辛苦了,某备下了一些见面礼,一会儿烦劳廖知事替我分送一下各位,稍后与我这位姜师爷联系即可。”

他微微侧身,将身后的姜梅介绍给大家道:“这位姜梅姜先生,乃是随许某赴任的师爷,今后一应文书之事,需要传递给我的,只管交由姜先生通传即可。”

姜梅上前落落大方行礼道:“见过诸位大人,但有驱使,只管吩咐姜某。”

董宪笑问:“姜先生听口音似是岭南人士?”

姜梅笑道:“正是番禺人士,仆曾在平南市舶司任过几年书办,略通些贸易之事,得蒙大人提拔随从,今后还多指教。”

董宪与徐廷杰不由自主对视了下,笑着攀谈了几句后,董宪对许莼道:“大人既就任,明日再呈报须知事目及尚未完成的文书,呈报给您签字。如今是否由下官为您导引,走一走参观这市舶司衙门吧?参观后在后衙花园,下官们已设了一席接风宴,为大人接风。”

许莼笑着道:“甚好,劳烦董大人了。”

董宪在前引导着许莼一路介绍一路往后走着:“咱这市舶司衙门,对面街是城隍庙,供的是周昭烈武成王,旁边是城守营都司,还算安全。”

许莼笑道:“那还真得择吉日去城隍庙上上香拜一拜。”

董宪又道:“整座公署共建廨舍七十多间。前边是衙门办公的地方,正厅三间,走过这穿堂,后边还有中堂三间,主要是属员平日议事用的。这边两侧是书房六间,供属员办理文书、接待来客用。这边是东厢房、西厢房各三间,供日常库房、厨子、膳房等使用以及官员随从休憩,中间的便是后花园了。”

许莼看一路迤逦而行走到了后花园,沿着路两侧种着些许树木草花,园圃内设着太湖山石和鱼池,高低山石两侧摆着各色盆菊,秋日时节开得正盛,清水池内锦鲤游弋于莲叶侧。微微一笑:“这院子造景清幽秀丽、玲珑剔透,大有江南之风。”

董宪捋着须笑道:“许大人看来于这叠园造景上有些高见。”

许莼摇头笑了:“家父好此道,我略有涉猎罢了。”

说话着一行官员走在后花园里,见中间修着两层高阁。高阁上题着匾额“望洋兴叹”。高阁内已设下了宴席,上边台阁摆了圆桌是为上席,下边摆了数桌,供衙役、吏目及许莼带来的护卫等用餐。

众人引着许莼上了高阁,自高往下望,果然能望见市舶司全貌,董宪比划着给他看:“这边前街那边重檐的,是城隍庙。隔壁是城守营都司,这后头是提举宅、副提举宅、吏目宅。”

董宪笑着道:“还未请教许大人如今下榻哪里,这边提举宅多年空着,未曾有人入住,下官们立刻安排人修整着。”

许莼含笑道:“不着急,家人在城里赁了所宅院暂时落脚着,提举宅这边既然多年未修,想来得好好修整,明日让姜先生带着管家好生看一看如何修整好了,倒不必麻烦董大人了。”

董宪和徐廷杰一听这意思竟是真的还要住,有些诧异,董宪连忙指着给他看,一边笑道:“这提举宅是从前修的,有些浅窄简陋了,您看那边是客厅、中房各三间,耳房八间,这后头便是厨房了,也就三进的小宅子,属下们之前都十分担忧,不知许大人家眷是否住得下。”

许莼道:“无妨,我还未成婚,只带了几个丫鬟伺候着,三进足够了,不必担忧。”

董宪看了眼徐廷杰,徐廷杰小心笑道:“有件事要报告大人,因着这宅子空置久了,这提举宅后边本有一片小园子的。旁边城守营这边看着多年无人住着,围墙倒塌,多年下来便占了去,在那里修了校场、马厩。”

徐廷杰看了董宪神色,硬着头皮小心翼翼道:“大人若是入住,又有内眷,恐怕多有不便。恐怕还得等下官们先与城守营都司这边交涉交涉,重新圈了围墙才好,大人不若再等一等。”

许莼有些诧异,往徐廷杰指着的方向看了眼,果然看到那里一片空地上修着箭靶等物,旁边修着一大排马厩,确然占了后园,直接贴着后厢房建着,想来这味道也不大好。

许莼想了想道:“这提举宅可有契书?”

董宪道:“自然是有的,官方文契、图纸一应俱全。”

许莼便道:“城守营都司既然就在隔壁,我寻个日子投帖去拜谒下城守营的长官便是了。”

董宪苦笑了声:“许大人,城守营这边管事的不过是个九品的都统,就在隔壁。我们已是去交涉过数次,都置之不理,只说校场不够军士训练,既然无人住着,且先借着使。下官们也去找了津海卫的提督报告了此事,那提督为四品武将,官阶在我等之上,面上是应了说让他们立刻改了,但并无下文。我们文官与他们讲不通道理呀。”

许莼微一点头:“原来如此,我知道了。”

知道了是什么意思?那到底是住还是不住?

董宪和徐廷杰对视了一眼,都有些摸不清楚这位许小公爷的脾性,心中大为纳罕,明明听说这位小公爷年岁轻,纨绔轻佻,不学无术。如何这一路进来,谈吐举止雍容里带着世家子弟的贵气,进退行礼应酬又像个积年的官员一般,虽则态度也和气,言语带笑,但到底是个什么脾性,一时竟摸不出个深浅。

一时宴上觥筹交错,市舶司属官不多,席上大多是董宪和徐廷杰说着些闲话,又有姜梅凑趣,知事廖士明也说一些话,张主簿、刘录事都是本地人,也说些津海卫这边的轶事,如此宴罢。属官们又恭恭敬敬地送着许莼出来登车,这才算将今日这新官上任的仪式给完了。

许莼一上马车就拿了热巾子盖脸上,斜在软座上,姜梅陪着上了马车,笑着问:“大人觉得如何?”

许莼道:“整个市舶司都是董宪副提举做主,他不说话,没人说话,其他人都是看他眼色,徐廷杰看起来没什么城府。知事廖士明玲珑八面,但看得出做事严谨,吏目刘斌如此年轻,却沉默寡言,既然是负责账目的,少说话也算可靠。”

姜梅道:“那这提举宅的事……”

许莼道:“无非是想着我一任不过是三年,未必愿意为了这得罪城守营和津海提督。俗话说官不修衙,这修起来也要一大笔钱,多半是没人愿意的。”

“我看他们这些年其实也就是故意纵着对方占地的,那宅院我从楼上看了眼,里头厨房定然是他们公用着,房子院子里也多晒着些东西,恐怕是当成公用无主之地用了许多年了,我若住进去,他们副提举宅就在旁边,自然不乐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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